梁思申在美国安顿外公、妈妈、宋引等一行的时候,从电话里得知,爸爸元旦在香港过。爸爸这一举动太明显,梁思申再掩耳盗铃都无法不将爸爸与梁大的关系浓墨重彩地联系一下。她忍不住问妈妈,爸爸有没有做什么违法勾当,妈妈否认。甚至连时常冷嘲热讽的外公都帮着否认。梁思申不得不再次告诉自己,爸爸是个有原则有坚持的人,为了自由婚姻可以与权威的爷爷抗争那么多年。爸爸也从来教她为人必须正直有操守,她从小在爸爸妈妈的谆谆教诲下长大,于情于理,都没理由怀疑爸爸。可是,她还有独立思考。爸爸去香港过元旦,这行为太反常。

她最担心的还有,以梁大对国际金融的无知,以梁大在国内畅行无阻发展出的目空一切性格,这种人有本事在香港玩儿投机吗?市面上把九七回归视为利好,传言香港弹丸之地,土地有限,回归后流入香港人口将成香港房价有力支撑,梁大就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念叨了。可梁思申早在89年的同样弹丸之地日本也听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也是鼓吹土地是不可再生资源,土地只会越来越少,与香港现在的那些舆论如出一辙。日本炒地发展到最畸形的时候,一个东京市的地价可以买下整个美国,但是最后怎么样?日本至今没有恢复元气,日本的房价至今已经跌掉75%。老牌金融人士以旁观之心进入炒作,梁大却是全身心系于炒作,梁思申最怕梁大赌红双眼,成了最后一个接棒手。在群狼环伺之地,梁大接最后一棒几乎不可避免,万一爸爸真与梁大有个什么,会出现什么结果?梁思申不寒而栗。

梁思申回到上海第一件事,是给爸爸电话,告诉梁大等人在香港面对的风险。但没等她说完,爸爸就告诉她,他亲自去香港看后,觉得梁大和李力都少年老成,操作稳健。而且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权力批给梁大大笔贷款,梁大更无可能转移那么多人民币出去香港。爸爸还微责她过于操心,不如把担忧放到梁大那边去,指导梁大畅游国际金融海洋。听爸爸如此言之凿凿,梁思申担了好几天的心又放下了,她生气自己多疑,怀疑谁也不能怀疑到爸妈头上去。

因此,她能悠然地啃着带给可可吃的小熊饼干,给宋运辉打电话报平安,听可可在电话里对她咿咿呀呀地“说话”。分别才几天,她对可可是那么的牵肠挂肚,恨不得将心肝掏给儿子,恨不得当晚就飞回去看一眼儿子。由此想到她是爸爸的女儿,她更释然。从小至今,她都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呢。

周末时候,梁思申才得再见宝贝可可。因为外公去了美国,梁思申平日里上班照看不了可可,俩夫妻总是不放心让保姆照料。再加现在宋引去了灭国,不再需要接送。因此宋运辉力劝父母留在上海,帮助照顾可可。宋季山夫妇虽然不是很愿意再一次离乡背井,可是又着实担心孙子的安危,只好留下。锦云里又热闹了起来。

春节时候,梁思申力邀爸爸来上海过节。今年的春节相较去年冷清了许多,梁父的身体也挺不好,即使天天在暖气室里呆着,还时时干咳,可据说在省医院全身检查又表明没事。梁父自己倒是看得很开,跟女儿说年纪大了,小病小痛难免,梁思申却是硬押着爸爸去看梁凡介绍的好医生,梁父只得一切行动听女儿。检查下来还真没大病,但血药血糖等值都接近临界,医生让梁父注意保养。宋运辉也通过关系联系到以为中医,几贴浓浓的汤药下去,梁父的咳嗽缓解不少。梁父来到上海后,一个朋友都不联络,只安安心心呆在锦云里安享女儿女婿的安排。

但这一个春节,梁父没与宋运辉单独认真交谈一句。

梁父回去后没几天,梁思申晚上接到爸爸一个电话,然后很快又接到丈夫的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再过一会儿,一个同事打她手机,问她是不是真的,她震惊之余,却不敢回答。她立刻爬上互联网,搜寻有关欣喜,研判经济动向,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慈眉善目的公公婆婆等着她吃饭,她以为这事对他俩关系不大,就坐下时候随口说了句:“昨晚已经挺晚了,传来消息,邓小平逝世了。”

但宋季山夫妇都惊呆了:“邓……邓小平?”

“是的,今天电视上应该会有公告。”梁思申说话时候竟见婆婆的眼圈红了。

“好人啊,他怎么去了呢?香港还没回归呢。”宋季山见儿媳惊异地看着他们两个,忙解释道:“小辉不知道跟你提起没有,要没有邓小平,那就等于没有我们一家的出头日子。我们能平反,小辉能读书,都仗着邓小平一句话。”

“哦,对,我知道。不过那时候我还小。”

“思申,我想烧些菜,烧柱香。祭一祭。你不相信迷信吧?”

梁思申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如果晚上我又回不来吃饭,爸妈帮我也说一声,我们都感谢他。今天这个大日子,金融市场一定很动荡,我们会很忙,晚上爸妈别等我吃饭。”

宋季山夫妇不大放心。梁思申一餐饭的时间里,满耳朵都是“白猫黑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改革开放”等等。她没想到,平时看似不声不响,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公公婆婆竟然也有被时事打中的时候。

不仅家里,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不安和悼念。但这一天,沪深两市却双双以红盘报收。

小雷家的这个春节过得热闹非凡。

才到腊八,雷东宝就指示叫来两家戏班对台唱戏。那两家戏班为了把对方压下去,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你唱得响,我比你更响;你跳得欢,我比你跳得更欢。小雷家三通一平的地皮有些还没盖上房子,正好让两家戏班子大显身手。不仅小雷家全体不用上班的男女都拥去听戏,连四邻八乡的人都纷纷赶来凑热闹。那些人看到好戏的同时,都对小雷家的发达议论不休。

正明见此想到一计,让人往戏台上面和两侧挂上红布,红布上书“恭祝雷东宝同志荣膺市级劳动模范,恭祝雷东宝同志荣膺省级劳动模范,向致富能手雷东宝致敬”等字样。所有来看戏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为了更加渲染节日气氛,春节前三天,还花大价钱买来村人几乎只在电视里见识过的巨大烟火,在空阔的场地上放给所有的人看。

当然又是分发年货,这回雷东宝还是去忠富那儿亲自走一趟。雷东宝还是没说确切数量,只说比去年多要一倍。他只要看一眼便知,忠富的猪场也扩了规模。就跟雷霆下面的各家实业一样,因为去年下半年市道转好,产量全面恢复,出口更是欣欣向荣。因此他决定今年的猪肉多发一倍,还用两辆车装来透亮金龙鱼色拉油,给全部村民全部工人都发,让每个人下班回家的车把上都挂满年货。

雷霆现在有钱,雷霆现在也有名。不仅雷东宝个人各项先进荣誉加身,雷霆也是市县出口创汇先进企业,领导因此对雷霆无限青睐。雷东宝当然要让村民一起感受雷霆的先进雷霆的发达。

雷东宝志得意满地旋风式地刮出忠富养猪场时,这回再没提忠富回去的话。相比眼下跟着小雷家突飞猛进的发展一起与时俱进的红伟、正明们,眼前的忠富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现在小雷家与忠富一样身份的还有谁穿忠富今天穿的那种饼干格子羊毛衫?现在都是他雷东宝今天穿的鸡心领羊毛衫。忠富身上也已荡然无存小雷家的锐气和勃发的斗志。用机关工作人员常说的话,忠富现在似乎满足于小富即安。当然,忠富的猪场今年规模是上去了,但是相比小雷家大跃进式的发展,忠富猪场扩大的规模小得可怜。

雷东宝想到,当年的四大金刚,最保守的士根被他排斥了,而次保守的忠富则是自己退出。忠富当年如果不退出,会不会遭遇士根的处境?也或者说忠富当年退出时候,已经想到他以后必然无法适应小雷家的大发展?雷东宝觉得,不能排除这一可能。因此他没必要再邀请忠富回去,免得不能好合好散。但对忠富这个人仍是心怀好感。

雷东宝的手机不时叫响,没办法,越是年底越是忙碌,从元旦起到春节,夜夜都已经被各色应酬预定。每到下午起,就是此起彼伏的电话,确定吃饭唱歌。

不过总算有个电话与吃喝玩乐无关,是项东打来的。项东家远,他准备提早几天回家,希望雷东宝这两天之内找个时间与他做一次详谈。项东还说,他此前已经把要求向正明提出,但正明似乎至今没有帮他安排。雷东宝回想了一下,正明没跟他提起过项东约见,他估计与正明对项东早已有之的不满有关。雷东宝当即答应十分钟后铜厂谈话。

回头一想,还确实有好多日子没去铜厂,除了忙,还因为项东这人实在是让人省心,不说把事情都管得有条不紊,还很少提过额要求。但雷东宝并不觉得这是管理中的粗疏,他一向认为,任用一个人嘛,先得收服那人的心,以后就得放手让那人尽量自由发挥。他才不会永远压在上头做指挥,比起项东,他的技术太差了。

车子到铜厂,雷东宝从后备箱取出几件礼物,直取办公室。进门见项东在打电话,他与欠身的项东握个手,就将礼物扔项东桌上,后面急急跟进来的司机帮雷东宝将茶倒好,这才退下。项东看着司机心里不喜欢,但那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快快结束电话,忙笑道:“书记最近很忙,实在不得已才打电话给书记约时间,对不起。”

“说啥话。”雷东宝从几件礼物中挑出一封领带,递给项东,“这是去县里开表彰会分来的,参加的一人一条,我的送你。你看看领带包装上面写的是什么。”

项东见上面写着“全县工业工作会议暨全县工业二十强企业、企业家表彰大会”几十个字。笑道:“我们上二十强了?”

这下轮到雷东宝吃惊:“你不知道?你没看戏台上挂的条幅?我们还上市百强了呢。啧啧,你也太不关心了。”

项东的嘴翕张两下,道:“如果以后办公室定期通报重大事件就好了,我是外乡人,与大家混得少,消息不灵。”

“你不是外乡人的问题,你是清高了些。领带上的这个会议,县里说话很明确,去年没争来百强县,今年一定要狠狠加把油,任务主要落在我们这些二十强身上。我要求县里资金支持,有资金才有规模,有规模才有产值。县里同意,月度工作会议上已经讨论。今年你的任务还是很重。”

“书记请等一下。”项东起身将办公室门关上,才道,“书记,我正准备跟你谈这件事。去年一年,铜厂产值很好,利润也翻番,但我们利润率不高。原因是我们的产品方向有问题。我们现在生产的都是技术附加值很低、但批量很大的产品,尤其是外贸产品,利润少得可怜。我们去年中期曾经研发新产品,但是接来的外贸单子还是低附加值的。我曾经跟史总沟通,希望他接外贸单子时候有所侧重,尽量挑选高附加的接……”

“这事我知道,红伟跟我提起过。他的意思是这样的产品比较难做出口,一个客户常常要谈好多次才能敲定一笔单子。他希望我跟你谈谈,不要逼他。”

“是的,我也知道这样的单子谈下来不容易,但这样单子的客户却比较稳定。较高端产品的客户需要的是能保质保量的厂家,这样的厂家因为各种门槛较高,外商并不容易找到。我们如果第一次合作能满足要求,他们以后会认定我们。既然我们现在有好的设备,我们只要再耐心一点,一定能积累越来越多这样的客户。”

雷东宝道:“我们耐心不起来。我们等于同上面有交易,他们给政策,我们做成绩,我们要迅速扩大产值,迅速创汇,还要迅速提升形象。事分轻重缓急,这件事我看你缓缓,等我们今年的扩张结束,政府能提供的贷款支持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开始走我们自己的路子。”

“书记,真的只再要一年时间?”

雷东宝笑道:“你干啥,抢什么好处去还是怎的?”当着项东的面,雷东宝还算是克制,没说什么吃屎赶热乎之类的粗话。

项东道:“书记,市场是有限的,如果被人占了先机,后面挤进去就费劲了。还有研发工作需要时间金钱。我们现在产值高利润薄,这些利润拿来研发,无疑是杯水车薪。没有研发,只好做大路货。大路货竞争激烈,为了卖出去,只好竞相压价。压价的结果是利润更薄,更没法支撑研发投入。路子越走越窄,恶性循环。现在业内已经有几家企业开始研制和生产高端产品,时不我待啊,新产品的开发需要周期,不是想开发就开发的,我们必须加速跟上才行。但是最好现在请史总开始慢慢倾向性地接有点技术含量的单子,让我们的技术人员有事做,有练手的机会,不要荒废手艺。这事最好书记跟史总说,我跟史总说了没用。”

雷东宝答应,又与项东讨论今年的计划,但没说几句,就被正明又是电话来,又是人亲自来地催着去市里应酬一个饭局。项东很无奈,只得放行。

雷东宝上车,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后座,正明坐在前面扭过头来笑问:“书记,项总又提出要改变产品结构吧。”

雷东宝只是道:“小项……肯钻。”

正明笑道:“屁股决定脑袋,项总坐厂长位置上,不用管销售,他更多考虑的是技术和设备,再说他本身性格里也像书记说的爱好钻研,人这性子要是这样的吧,没东西钻的时候,手痒心痒。”

雷东宝笑道:“妈的,还手痒心痒呢,你道是钻什么洞啊。”

但雷东宝心里却认同正明的说法,项东喜欢钻研,同样设备过来,他总有办法稍作改造,一下就提升了加工能力,虽然这加工能力目前还派不上用场。可他就是喜欢花力气弄,包括研制新产品,即使工作那么忙,项东都没放弃,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做,没让那些技术员荒废手艺。因此雷东宝决定先把项东的要求搁一搁,当务之急,他坐在雷霆老大的位置上不能不考虑到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先想尽办法从政府手中搂来钱,这不是作为下面一个工厂负责人的项东能考虑到的,他不能被项东牵走思路。

但他没明确跟正明说。正明与项东心里有矛盾,他若支持了正明的观点,正明就会攀爬一把,认为他支持了正明这个人,更会压到项东头上去。项东本身就是个外乡人,在小雷家的社会基础薄弱,他作为老大,须得搞好内部平衡。他记得以前宋运辉曾提醒他关注内部人事平衡,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企业大了,看来还真得走国营企业那一套。

项东看着雷东宝的车子绝尘而去,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本来想今天软磨硬泡一步一步地诱导雷东宝答应走科技发展之路的,可是正明这个白脸救火似的硬把人抢走,让他心里想了好久的计划之说到一半。一年之计在于春,他本来想早点取得雷东宝的支持,早点可以据此安排今年工作,而不用什么再等上一年。可是雷东宝忙,看上去也不重视。

他不认为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生产的附加产品有出路,他希望雷东宝认识到这一点,利润微薄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国内国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打击这么微薄的利润。小厂做低附加产品或许有利,因为小厂调头快,随时可以让产品改头换面。但是现在雷霆这么大的家业也不争气地只生产低附加产品,那就跟庞然大物一般的驴子一样,只会吃草不会吃肉,放到深山老林的结果就是黔驴技穷,最后只有被老虎吃了一途。

项东心想,最长一年,再拖一年还是这样的话,他个人先耗不起。但他打算年后回来继续找雷东宝谈。

大年三十的下午,杨巡站在店堂一楼看大伙儿收拾的收拾,贴封条的贴封条,而杨速则是跑上跑下亲自监督,以确保他们兄弟两个春节两天回老家的时候,关门的商场安全方面不出问题。杨巡一眼看到任遐迩大约已经封好财务室,他上去好玩地拍拍穿得像只土司面包的任遐迩,这是他喜欢的游戏,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富有弹性的手感后,笑道:“你动作倒是快。”

“财务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们得赶夜路,冷。”

“车上能冷到哪儿去。”杨巡只是接了衣服,却不肯穿,手指着忙碌的人们。道:“你看,欧洲街却不要我们操一点点心,就跟你封财务室一样快。”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

杨巡摇头:“我以前发誓坚决不做具体经营,现在怎么忽然犯浑了呢,我刚刚才忽然想到,这种经营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资产却没翻番,这笔买卖不值当。”“性价比不高?”“对。我刚才在想,这点儿死利润,太亏待我这一年半的辛苦。我想干脆一些,把商场承包出去。”

任遐迩惊异,看杨巡半天,才道:“你想从商场脱身?其实你放手一点,把商场的经营交给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着建材市场二期吗?”

“老二性格里面缺点灵活,守成容易……你说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说杨速的不足。

任遐迩道:“也是,你去忙别的事情时候,商场重大决策还都你分心来决定的,总要你分心照顾这一块不现实。可是承包给人……我以前没想到过,有些接收障碍。我们商场现在赚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杨巡道:“我还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暂时我手里没有个撑得起整个商场的管理人员,我又要脱身搞发展,只好做个取舍。这事还不急,我们回头规划一下,再说。”

但任遐迩心里却被杨巡的这个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来,商场经营得那么好,换谁都应无限骄傲,在未来的日子里再培土加基,会更加巩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杨巡说的也在理,就性价比而言,他应该把心思花在更赚钱的领域。而且商场作为一个服务性行业,则是要不停变革更新的,顾客的脚是活的,商场的经营不进则退,没有中间路线,也就是没有守成一说。可将商场经营权交给别人,在商场正走向顶峰的时候,却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任遐迩自认,她反正是做不到的。一边是商场可以预期的利润,而另一边是杨巡结束商场束缚投入到其他未知领域。这需要杨巡冒多大的风险,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决定。她看看身边指挥若定的丈夫,心里更是佩服。

一会儿商场封存完毕,车子去家里接上杨速妻子毛毛,加紧上路。天色已经墨黑,远近有焰火呼啸上天。四个人吃着东西,聊着天,车子开得飞快,时间也过得飞快,两兄弟轮换着开,倒也不累。上车前杨巡提醒任遐迩别说刚才讨论的放弃商场经营的事,他不想让大弟难堪,大弟已经努力了,只是限于资质,没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帮忙的话就好了,老四脑袋不错,可惜浮滑。

四个人直到凌晨四点才到老家。老家屋子虽然已经委托老乡先过来帮忙打扫,可他们到的时候还是得从车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铺个睡觉的被窝出来。睡下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便是任遐迩此时也感觉到,他们这么忙碌这么抓紧,就是因为被商场捆住了手脚,限死了时间。商场这个服务性行业是基本上没有休息时间的,春节初一初二的两天休息还是杨巡为了回老家割肉决定的,比之寻建祥管市场都不如。

因此他们的时间非常紧张,明天下午就得启程回去,大年初一,几个年轻人当然也没什么忌讳,抓紧上山去给杨母上坟。杨巡像是跟母亲说话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将各自妻子介绍一番,又报告老三今年暑假毕业,可能在美国找工作不回来。老四改换五星级宾馆工作,兄弟两个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环境,怕更增添老四虚荣。

在场三个都没料到杨巡说起杨逦来一点都不客气,大家都惊讶地看着杨巡,却连杨速都没表态。四个人又各自说了会儿话,这才下山去几个稍近的亲戚家吃饭。有厚厚的红包开路,谁会对杨家兄弟不客气?大概只有杨逦才不屑。

杨巡当然率一行人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东宝家门庭若市,杨巡只够得着与雷东宝打个招呼。出来雷东宝家,旁边就是士根家,杨巡不屑地看一眼,带大家去给红伟、正明拜年。在红伟家中吃顿饭,一行四个风尘仆仆地上路回家。

才闭门上路,四个人憋不住,几乎同时开口说话。

杨巡道:“雷书记那车子,太噱了。”

任遐迩道:“原来我们婚礼上见的那个胖子书记的事业做得那么大。”

杨速道:“我说了吧,他们肯定得拿我们的车子说事。”

毛毛道:“农村现在太富了,一个村子都这么富。”

杨巡总结性发言:“好车坏车反正都是四个轮子,我们又不是买不起奔驰,我看他们是烧钱。你们别看他们摊子那么大,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们登峰出的电线,现在电线价格跟以前怎么比,我刚才不是问了红伟产量吗?我基本上能算出他们集团一年挣多少,他们赚的是辛苦钱,去年全部收入加起来不会比我们好。”

任遐迩道:“他们新上任项目那么多,用的是自有资金,还是贷款?”

“一小半自有资金,一大半贷款。我问了下,他们的流动资金也全是用的贷款。”

“压力很大啊。”任遐迩脱口说出,这是她的本行,“他们制造型企业挣的是辛苦钱,借那么多钱得要很大胆魄。”

“小雷家这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借点儿钱是小意思,再说他们现在排场大,借的是国家的钱。即使有事,国家还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们的性质是村集体。借个人钱才是风险,个人借钱也是风险,反正是弄死个体户。”杨巡不以为然道。

任遐迩笑道:“谁让你个体户跟我们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唱对台戏呢?”毛毛跟着一起笑。

杨速道:“现在已经好了,过去个体户连工商执照都不给批,大哥为这个还给抓进去坐几天牢。”

“啊,怎么回事?”任遐迩吃惊,这事儿杨巡没跟他提起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杨巡笑嘻嘻地不当回事。还是杨速一路没事,嘴巴闲着也是闲着,他又不可能学两个女的一路吃个不停,就给她们讲当年发生的那些有关红帽子的来龙去脉。那种事儿,连任遐迩都不清楚,更不用说毛毛,两人都跟听传奇一样。

杨巡忽然道:“春节后去买两辆车,你们两个把车学了,一人一辆方便些。老二,这回买捷达怎么样,看上去比桑塔纳厚实。”

任遐迩道:“有事让司机开一下很方便,你们俩的车总有一辆是闲着的。”毛毛却是很向往,但不敢说,她怕杨巡。

“开车在国外是最基本技艺,学会开车方便许多。东宝书记一辆奔驰,我们一样价钱,每人整一辆小的,呵呵。”

杨速笑道:“我们四辆加起来都不如他的。”

“派头那么大干什么,他们要看见我开奔驰,以后吃饭得换更高级的,红包得送更大号的。跟我有仇的心里不舒服,弄不好弄个查税什么的玩玩我,我哪儿奉陪得起。做人实在一点吧。我还是开老车,新车……遐迩,你现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开新车。”

任遐迩不仅掌着印把子,还掌着钱袋子,知道杨巡实力,就不再反对。但心里奇怪杨巡为什么忽然提出买车。她这个做会计的心思细密,将聊天的蛛丝马迹救出来理上一遍,终于找到苗头,但不吱声,等到家门一关,先问清楚这事:“你是不是下定决心不管商场了?”

“对,看了小雷家的发展,心里急。以前他们已经成规模时候,我还在跑东北卖电线,后来慢慢让我追上,变成他们不如我。但你看他们去年一年的发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么?我不怕他们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着商场不上进了。既然不守着商场,我们也没必要养个司机学小雷家摆排场,还是自己学车吧,你以后进出银行也方便些。既然你买了,不给毛毛买,说不过去。”

“好。可看起来小雷家他们负债很高啊,我想着都替他们受不了压力。”

“压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钱,就怕借不到钱。”

“可我们周围已经有公司要么资金链绷不住,要么人才培育跟不上摊子铺开,倒闭好几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钱乱花的主儿,拿来的钱先买司机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东宝书记,以前那谁,商场以前的股东就是那做派。哪像我们钱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后,运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钱,三分之二靠借来的钱,就造商场时候借钱最多,当中出了点乱子,那次差点砸死我。借钱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从哪儿砸下来的乱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钱,不能先借钱来用着再说。这宝贵经验我传女不传男的哦,你看我连老二都不告诉。”

任遐迩本来听杨巡一本正经地说着,一直觉得有理,没想到杨巡后面冒出这么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经了。为什么不告诉老二?”

“老二胆小。他知道脑袋不如我,不会来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后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噼里啪啦打键盘算账,算完找我算账,操心都操到点子上。商场找到合适接收人之前,我还是不跟他讲。还有,他对商场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项爱一项,以前不舍得甩手欧洲街,现在肯定是不舍得甩手商场。”

任遐迩点头,原来是这样。难为杨巡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如他在他妈妈坟前絮叨的一样,一个人把爹妈大哥三个角色都占了。不说自己连儿子都还没养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时候就挑起重担,难怪……把他压得矮矮的。

杨巡看到任遐迩鬼头鬼脑地看着自己,心里被看得发毛起来,追着问她到底想什么,任遐迩就是不说,却一直鬼头鬼脑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更加没底,吵闹着又要节约用水,合用浴缸。这是任遐迩最羞于答应的,却是杨巡最乐此不疲的。两人都忘了一路劳累,打打闹闹个没完。

梁思申春节后好多日子都没见到丈夫,宋运辉大多数日子在北京泡着。但见不到丈夫只是小烦心事,她更心烦的是她的宝贝可可。韦春红来电说她家宝宝会说几句话了,问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来。可可至今除了会说“妈妈”两个字,其他,任他们如何挑逗,他自岿然不动。梁思申很怀疑会不会因为人多嘴杂,多种语言搞得可可小脑袋适应不过来,反而不知道跟谁的语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语,外公的国语、上海话、英语车轮大战,保姆的上海话,她爸妈的家乡话,宋运辉爸妈的另一种家乡话。连她都应付不过来,何况可可?但有什么办法,公婆两个和保姆的普通话逼不出来,难道只能任可可闭嘴不说了?还有未来可可需要的英语环境呢?她为此心烦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后,她才知道原来外公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闲杂小事。而现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别人去做,家中无数对外的杂事都落在她头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么的忙,想找个人埋怨几句,宋运辉却一直不见人影。她心头积累的火气越来越大,每天却还得和颜悦色对付上老下小,包括对两个保姆都不能用重话。

一等宋运辉终于出现,她才有机会发作,拉他进卧室闭门诉了半天苦。但是诉苦有什么用?完了又得全身担上。想起可可上幼儿园前……不,还是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儿园,天哪,她抓狂。

宋运辉建议有些事可以让他们东海公司驻上海办事处的同志来做,他会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愿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样。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运辉吵嘴,可宋运辉实在太深,她吵不起来,反而吵得自己没劲,感觉自己是无理取闹。她有意惹宋运辉生气,可人家涵养太好,即使他身心疲惫,也会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让她开笑为止,弄得她有时候只好对宋运辉解释,吵架是发泄的一种,是解决问题的捷径,可宋运辉硬说他跟深爱的人吵不起来,他愿意妥协,有什么办法?梁思申闻言当然感动,可是心里却为没吵出来而憋闷。

可事情却一直没完。春暖花开,锦云里院子里的香橼树。橘子树挂满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时候,她爸爸从遥远的美国迈阿密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病退到了美国。梁思申想到爸爸春节时候的干咳,想爸爸也该好好休息了。可心里却又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再斥自己不该疑神疑鬼都没用,她直觉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丝风声,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对她的重大隐瞒,以及那些隐瞒的实际内容,她的心情更加烦躁。

她还想到春节后大多数时间泡在北京的宋运辉。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么,要政策!他现在已经与单纯的技术脱离得要多远有多远。她无法不想到老徐携家带口造访锦云里时候,宋运辉对待老徐的肉麻态度。她不免也想到宋运辉在同事面前,在杨巡等人面前的态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样?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却越发没良心地深挖细掘。她发现,其实……其实她的丈夫也是个普通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