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听到这里,拍了一下脑门,道:“呀,我这几天做奶牛都做迟钝了,前儿大哥不是提起他们正调整产品结构吗?刚才忘了请同事联络一家公司。”

雷东宝最近总是找借口打电话来联络感情,很多时候都是拿孩子问题打头阵,上回与宋运辉说起铜厂打算调整产品结构、研发技术含量高的产品一事,梁思申就挂心上了。但宋运辉还是阻止了梁思申,“你先别忙打电话,研发所需费用很高,过程也很漫长,而只要相关人员透露几组数据出去,科研成果很容易被别人轻易篡夺,研发者的心血和研发资金就会一朝付诸东流。通常,没几家守得住研发成果。如果没有现成成果,就尽量不要牵线。”

“知识产权……咳。”回国后,梁思申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她有心无力,“你们公司不也是自己研发高精尖产品吗?”

“我们的产业入门门槛高,研发出来没人抢。不像大哥他们,花一百万在研发上,拿出成果来,不知有多少类似企业盯着成果,别家只要花五万买通一个人,成果成共享了。”

杨逦终于插进来一句话:“那不是没人愿意投入研发资金了吗?”

“对,最终形成恶性循环。”宋运辉比较慈祥地回答一句。

“可是没人管吗?”杨逦觉得宋运辉这样的领导能说得那么坦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会改观的,一步步来。”宋运辉说。梁思申欲言又止,换作杨逦那年龄,她的问题更多,可现在她已经会说风凉话了。她早清楚,国内企业需要模仿那些国外的先进技术提高自己的产品质量,国家对知识产权的管理力度还不够大,连带的,国内企业自己的研发成果也遭殃。

饭毕,宋运辉想请寻建祥留宿,寻建祥却准备连夜坐火车回家。宋运辉就开车亲自送两人走。杨逦大胆,在车上忍不住问宋运辉道:“宋总,我刚从单位辞职,请问你们公司驻上海办事处需不需要人。一般大企业都有驻沪办事处的。”

宋运辉一愣,道:“我们公司没上海办事处,我们企业还小。”

寻建祥笑道:“你还是做什么都不肯让人浮于事啊。”

杨逦道:“可是在宋总公司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比我原来呆的公司强多了。我以前就没接触过今天的这些。”

宋运辉听了一笑,却懒得接口。想参与到今天的话题,哪那么容易,之前起码得在基层干上多年。听着杨逦一个劲地好高骛远,寻建祥却还认真劝解,他依然没有插嘴。

寻建祥回家把送礼情况与杨巡一说,杨巡气得目瞪口呆,杨逦自诩聪明,却被梁思申这个半洋人骗得团团转而不知。再问,寻建祥说金锁被杨逦收着,不知道是退款去还是怎么办。杨巡无语。

杨巡异常沮丧,本想这是大好送礼机会,没想到被妹妹破坏。最头痛的是妹妹现在似乎还没找到她称心的工作,要不然怎么会问宋运辉要工作?那又为什么不会来跟着他做。杨巡此时非常能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了。

时近年关,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酬谢,杨巡都没时间再想杨逦的事,他叫上杨速和任遐迩赶赴基本户开户银行几位关键人物的宴席。

任遐迩收拾了出来,杨巡一见这个大面包,心里忍不住叫一声“姑奶奶”,道:“你这样子出门?你赶紧下去商场挑一件干练点的衣服穿上,你得给我注意点形象。”

任遐迩笑道:“我怕感冒,我冬天最怕冷。”

“饭店有空调。快,你赶紧的。那什么宝姿……”

“太贵了。我一月工资才够买一件半宝姿,我还得三年内支付房款,还得吃喝拉撒。”

杨巡郁闷道:“我出。”

杨巡话音刚落,任遐迩就滚滚下楼去挑衣服了。过会儿到停车场汇合,杨巡见大衣还是那件棉大衣,不过看上去裤子已经换了。任遐迩蹦跳着坐进车子,笑道:“老板,我替你省钱,没买宝姿,而且我跟柜台说好,今天借用,只要一顿饭下来没染上杂色,明天退还给他们,不收钱。”

杨巡更郁闷:“你不用替我省,银行吃了有税务,税务吃了有工商,春节之后还有其他,你不可能占人家专柜那么多次便宜。”

任遐迩笑道:“好啊,那么我一套衣服一年四季通吃。”

杨巡哭笑不得,“你要怎么办?”

“老板,建议你别干涉我,树要皮人要脸,在我经济许可范围内,我知道怎么收拾自己。今天你没预先通知我有饭局,我没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杨巡笑道:“你少来。下面商场员工上班都化淡妆,你看你赴宴光着一张脸,像白领丽人吗?”杨速本来无所谓地开着车,旁听到这儿就开始笑了,不由得趁红灯时候偷偷留意大哥的脸色。

“老板,男女平等,一桌子人都素面朝天,你别让我搞特殊化呀,大家坐下谈事情,又不是搞公关。”

杨巡郁闷得只能回头看任遐迩一眼,却无语,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面包”,这天下竟然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梁思申工作做得好好的,有头有脸的一个人,不也是每天化妆的?还有电视上放出来的国内外女领导,也不是都化妆的?估计任遐迩省钱,不肯投那资。

回头到了饭店,他们早到,银行的人还没来,杨巡看到任遐迩偷偷摸摸溜出去,到不知哪个旮旯脱了大衣回来,心说原来还是个怕羞的。但见任遐迩在商场飞速拿来的是一件黑色修身西装和一条黑色裤子,毛料,倒是有几分身材,可惜一张苹果脸不给面子,感觉上还是面包。好在任遐迩言语可喜,与那些翘着尾巴的银行职员挺说得来,人家好像还真没怎么在意任遐迩光着一张脸。

但是后面打保龄球的时候,信贷主任却拉住杨巡,坐得远远地跟杨巡道:“怎么办,现在风声很紧,你这个大户得给我个面子,这个月怎么都得让我收回五百万。否则我没法交账。上面查下来,肯定先查到你个体户账户上。”

“这个月不行,我不正转型吗?等我把库房消化光,我还你五百万,半年。现在拿出五百万来,我得断气。”

“兄弟,算你帮我,任务太紧了。”

“你们应该找东海那种大户,拔一根毫毛都抵我们一个团的个体户。别净捏我们软柿子。”

“他们是利税大户,重点保护对象,不能动。要不然我扒拉一下他们的门缝就完事,还用得着找你?我先拿你账户上的一百万吧,等风声稍过,立刻还你。”

“大哥,你千万别,那是我们全体职工年底的血汗工资,你拿走,他们会跟我造反。”

“我真过不去才求你,兄弟,凭我俩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为难你。你……”

杨巡与信贷主任扯皮再三,却依然不松口给个准确数字,但答应春节前几天搞促销,消化的库存部分专款专用,还银行钱。他虽然不肯,可也知道,不能不给朋友活路,他只能想方设法把交出去的金钱数量降到最低。

任遐迩一边陪着银行职员打保龄球,一边留意大小两个老板的动向,非常辛苦,因为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那么高档宾馆吃饭,第一次打保龄球这玩意儿,她都得边做边学,以免出错贻笑大方,又得留意自己身份,不能忘记别人吃喝玩乐时候她还在工作。她见小老板与她差不多没事,而大老板则是事情很多,她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

任遐迩关注着大小老板的时候,杨家兄弟也在关注着任遐迩。杨巡看到第一次出来交际的任遐迩算是合格,美中不足的是任遐迩不很主动。但也难免,她那样的女人不可能热情地贴着客人献殷勤,本质上还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杨巡更清楚,取悦银行巴结税务以获得回报 ,那都是他做老板的本分,与拿并不算高的死工资的财务经理无关,任遐迩那精明女人算得清楚。

等终于应酬结束,保龄球馆门口送走银行职员们,三个人一起跳上杨速开的车子,杨巡立刻对后面的任遐迩道:“小任,你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转到中行去。他们估计内部有问题,想打我们流动资金的主意提前还贷,让他们堵缺口。”

任遐迩只应了个“好”,反而是杨速问:“贷款出事的不是那些吸储多的分理处吗?他们分行也会出事?”

“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无风不起浪,我不能拿我准备发年终奖的钱冒险。小任,你回头把春节前清库存的收入单列出来,我答应拿那些钱还贷。”

杨速笑道:“小任,最近那种吸储有危险,有人来找你……”

“谁那么傻,去国营单位找财务经理才有可能,我们私企的,吸储的人一来直奔老板办公室。要一来直奔财务经理室,那吸储的别混了,这点眼色都没有?”杨巡非常不以为然道。

任遐迩“哈”地一笑,可不是杨巡说的那意思?以前她在商业局下面公司时候,不知接触过几个拉储蓄的人,个个都会看眼色得很。那储蓄的利率都是出奇的高,存那种储蓄的话,高于银行公布利率的部分就落入小金库了,有些更是优惠到存款打入银行的当天便可计提全部利息。也有吸储的人一手上家一手下家,拉来上家存款,如数贷给下家,两手硬,两手都赚。但这种事情猫腻太多,操作过程自然也充满猫腻,一大笔钱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不过这事儿她可不敢乱说,免得大小俩老板因此盯上她的两只手,她好好的惹那猜疑干吗。

任遐迩第二天一早到达商场,不等出纳上班,便拿着专用章赶到银行等对公窗口营业,想开一张本票将钱最稳妥地转移,没想到眼见着对公窗口的职员打开电脑,调出数据,却被告知钱不够。任遐迩不信,任遐迩没二话,收起所有东西就回商场。此时商场还没开始营业,总经理室门死锁。她打杨巡手机。

令她没想到的是,杨巡这个老板的手机背景很嘈杂。杨巡则是一看来电显示的是商场财务部电话,立刻明白什么事,连忙接起,道:“小任?钱转出来了?”

“没,我看着柜台电脑打开,可钱已经转出了。”

“妈的,要死人。这事你别管了,我现在建材市场,等下直接去银行,你跟杨速说一声。”

任遐迩知道老板手下不少产业,却不知道老板这么勤快,一大早先去八点开门的市场巡视,完了来商场坐镇,忙忙碌碌打一个时间差。但是老板为什么说“要死人”,任遐迩好奇,估计那有猫腻。

杨巡果然是趁昨天晚上没喝多早上起得来,去临近春节时分相对冷落的建材市场看了看。杨巡接到任遐迩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吃他喝他那么多,昨晚还谈得好好的,今天竟突击下手,全没情分。杨巡几乎是红了眼睛杀奔去银行,这笔钱是他这几天存积下来准备给两家市场一条商业街一家商场的所有员工发放年终工资奖金的,这笔钱要是被划走,他这个春节还怎么过?下面辛苦一年的人还不把他撕了?

但驾车子杀到银行大楼下面,停在西风凛冽的停车场上,看到熟悉的白瓷砖墙面蓝玻璃幕墙,杨巡气到嗓子眼的心却忽然安静下来。按说,事到如今,信贷那帮人是不敢贸然惹他的,他一向有来有往得很,那些人收他多少好处,平常他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把那些人叫上门服务,他们能不怕他火气一上来,拿起证据直奔司法机关检举揭发吗?他们一定是给什么事逼急了,狗急跳墙。那事,估计比他的检举揭发不会轻松多少。

但杨巡虽然脑袋转过弯来,并不意味他肯放弃拿回钱的努力,那帮人与他之间,本就是互惠互利,不存在人情,这方面他弄得非常清楚。朋友有难他才拔刀相助,那帮人有难,他惟有想方设法为自己止损。他跳下车,急急冲进银行大楼,乘电梯来到信贷部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兴师问罪,早有人上来陪着笑脸将他拉到小办公室。密室讨论,杨巡为自己再三争取,不屈不挠,终于让银行退回五十万。而那拉他进门的主任几乎快将赔笑脸改为下跪了。

等主任一答应,杨巡当即拿起桌上电话打给任遐迩,要她立即拉上出纳到银行窗口办理提款。提五十万现金,到底是比提一百多万来得容易。然后,杨巡不走,坐在办公室等着钱被操作到他账户上,就下去窗口,看到五十万真金白银到手,才让任遐迩上来办理提前还贷手续。他看着任遐迩不问一句废话,迅速办完手续,这才笑嘻嘻地与一众熟人们告别,拎起装满五十万的黑塑料袋与任遐迩离开。

走进电梯,他道:“回头清理库存的钱不用做专门帐了,都存到中行去。”

“可是有规定,非基本户不能提取现金。”

杨巡被提醒才想起有这规矩,想骂人,又忍了,道:“先拿钱过去,看中行柜台的敢不敢特事特办。”

“那需要人行敲章批准才行,人行批准之前需要基本户所在银行同意让你去别家银行提取现金,可他们肯同意吗?或者放到杨总下面其他银行的基本账户上去过度几天也好。”

“都在这家银行。”杨巡跳上车郁闷了,“要不存我个人帐户去,你做一下帐。”

“行,算个人借款。今天营业款收上来,我也放到杨总账户上去。凑足发工资奖金的数额后,余款都打到中行去。观察一段时间,视年后情况,如果平静,在启用这家银行。这样可好?不过得麻烦杨总每天带上存折一起去银行。”

杨巡见任遐迩说得周到,便点头同意。他摸了摸包,想想还是没敢放心把存折交到任遐迩手上。虽然这阵子忙,但他会把存折放到杨速手里,两兄弟总有一个会在场的。不过任遐迩对业务的熟悉和灵活,让杨巡倍感方便。

回头,他便在商场外面挂出海报,正好趁春节这由头,有的放矢地大搞促销,大力消化库存商品。他总得凑齐下发工资奖金的资金,他需要一举两得,即使因此不得不稍微让利。

而杨巡送到宋家的年货则是很快跟着宋家老少三个一起乘东海公司的专车赶赴上海了。早先宋运辉问女儿,春节怎么过,去妈妈家,还是与爷爷奶奶爸爸一起去上海,宋引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妈妈家。但是没一天宋引就反悔了,她虽然很想妈妈,却不敢放弃爸爸。小朋友都跟她说,她现在有弟弟了,爸爸就不会对她最好了。她真担心。她下意识地担心爸爸与梁阿姨和小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忘了还有她。

因此她最终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去了上海。宋运辉到年底忙得很,没留意到女儿的小痛苦,他见女儿答应去上海,就据此要求父母也一起去上海。宋季山夫妇想来想去,好像古老相传没有去女方家过年的规矩,再说实在是怕梁家的一个美国回来的财富外公和两个高官亲家。可是他们又太想看看孙子,梁思申刚刚生完小孩,总不能让人家抱着孩子走那么远路过来东海跟他们过年吧。好在宋运辉答应不住一起,住到梁思申以前的别墅,不用天天与高官亲家相对,他们才忐忑地乘上东海公司的轿车去了上海。

司机早已熟门熟路。漫天雪花的夜晚,宋季山夫妇只见车子停在地处大上海的深宅大院前,那高墙那铜门,只有解放前见过的县里最富贵的人家才有那派头。等叫开门,他们见到梁思申自己跑出来开门欢迎,在一院子华彩灯光和满地白雪下,看到熟人终于安心不少。这个院子早听宋运辉甚至宋引跟他们描述过,但百闻不如一见,见了才知还有富贵至此。这一院子的精致清雅,再下两场雪都盖不住。

梁思申关上门回来张罗着介绍两家人认识,看到外公没有出言不逊,才放心去厨房看到底带来什么东西。

却是看到一箱各式各样的高档海鲜,一箱已经处理了一下的各种肉类,还有一箱稀罕的热带水果。看着这些,想着这几天陆续有宋运辉的关系户送来的各色年货,想到今年不费一分一厘已经塞满的双门冰箱,以及冰箱塞不下,挂满院子等风干的鸡鸭鱼类,她不禁摇头再摇头,可想而知,宋家在东海的年货只有更多,地下这三大箱不过是择其要送来的。

梁母将可可交给爷爷奶奶后,看着奶奶是个细心的,就放心交付,跟着进去厨房。走到里面看打开的箱子装满山珍海味,知道女儿弄不好心里正盘旋他们老外如果收取超过多少钱的礼物就算行贿的说法。她推着女儿出去招呼刚来的亲家,还是自己着手与小王一起清理三大箱子。没办法,其中还有小王没见过的稀罕物儿。

她到外面对着公婆,又不好说什么,也不能表露什么意思,只开始劝说公婆住这边房子,方便食宿。宋季山夫妇还是想清静,一直说不能麻烦不能麻烦,梁思申无法,只能与他们一起挽起行李去别墅。宋季山夫妇还以为只是跟他们家一样的别墅,但是走进里面一看,都是国外进口的家具,别说进门的电灯开关空调开关不知道怎么弄,走进最事关生计的厨房一看他们就晕了,除了一把刀,没一件是他们会使的。如此复杂,他们估计梁思申现教他们都学不会,更怕弄得不好,损坏器物。那么,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吃饭?喝西北风?无奈,三口子只好选择又跟着梁思申回大宅。

梁思申其实有些故意夸大家中器物的难处,让公婆知难而退与他们住一起,别发配似的住远远的,她总觉得那么做对公婆,尤其是对宋运辉的女儿宋引不公平,这是春节,她料定宋运辉一定是呆在她身边的时间更多,既然特意请宋家三个人来上海,不能太厚此薄彼。载着公婆宋引回去大宅的路上,她想到一句古话,“如此甚好”。她不禁微笑,确实甚好。她会照顾两个老实的公婆,不会让他们拘束。也会关照强势的父母,让着软弱的公婆。

但是别人送来的辽参、干贝、鹿筋、干鲍、洋酒等贵重食品一直困扰着梁思申,她知道若就纸箱问题问宋运辉,宋运辉一定又是等他来上海才说。她已经算是能拒绝的,可还是没法拒绝得彻底,有些人看她不接就说原物拿回去会如何如何,请他体谅办事人员难处,或者干脆放下东西就走,她都没办法。想到爸爸那儿也是一样,估计只有更多,她心里非常厌恶。

人家为什么要送礼?那一来一回又将如何定性?梁思申心里清楚得很。去年宋运辉没把锦云里公开,还没那么触目惊心,今年真让她受不了。

宋运辉不明就里,他也是推而又推,送到公司的东西他都让搬去招待所,可到手的还是那么多。而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几乎习惯成自然,想到一家人都去上海过年,当然是收拾三大箱子送去上海。等他作为主要领导站好年内的最后一班岗,上飞机飞去上海时候,已经是傍晚。到上海机场,他又得等待片刻,等岳父下飞机一起走。

他几乎没行李,见到岳父也是随身带来一大箱子年货,不由得与岳父会心一笑。两人自己到门口打车回家。梁父还戏称,家学渊源,都是疼太太的好丈夫。

宋运辉到锦云里,见到父亲与外公戴着老花镜严肃对弈,都没空来理他们。母亲则是坐一边儿给可可打毛衣。宋引热火朝天地在电脑上面打游戏。见大家都有事做,他才放心。他也看得出梁思申一直约束着岳父岳母比较高的姿态,连他都有些替岳父岳母委屈,只好背后向他们赔礼道歉。一阵子寒暄下来,大家终于坐一起吃年夜饭。宋运辉和梁思申感觉都很好,春节终于可以都与父母在一起过了。

但是,吃完饭后,宋引就一直黏着爸爸,爸爸走哪儿她跟哪儿。大家伙儿一起去院子里偷偷放焰火的时候,宋引虽然喜欢,却悄悄拉爸爸到一边,问爸爸有了小弟弟还爱不爱她。宋运辉心疼,连忙将女儿抱起来一起放焰火。梁父戏言,女儿小的时候不趁机抱,大了就不让抱了。

一直等安顿下大家睡觉,小夫妻俩才呼出一口气,回自己房间。竟是比平日里在公司三头六臂还累。宋运辉抱着妻子,两人一起席地坐在儿子小床前看了会儿,终于得享两人时光。梁思申跳起身,去化妆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回来将纸递给宋运辉,道:“你看看,这些都是你不在时候人们送来礼品的记录。”

宋运辉粗粗看了一眼,就将单子放床头柜上,笑道:“我们今天哪有时间谈这些,回头我跟你说说都是些谁。”

“不是,我问你,你有没有回礼了?”

宋运辉意识到有问题,谨慎地道:“不大清楚,我明天再看看,今天很累。可可还会被我洗澡声音吵醒吗?”

“可可好像慢慢在度过不适应期,你关上门吧。嗯,用公款回礼?”

“这都是套路,你爸爸和我都是一样在做,相信你爸爸也是跟我一样已经尽量拒绝了。你喜欢我穿哪套睡衣?”

“给你放在浴室。”梁思申不再提起送礼问题,她看得出宋运辉不想提。是,那是套路,她亲身经历了拒绝的艰难,能要宋运辉怎么办?可是她不喜欢。爸爸如此,她也不喜欢。可她了解爸爸和丈夫都是好人,都是她爱的人,因此才更无力。她现在的工作也不得不面对请客送礼,对此现象是深恶痛绝,每次送礼出去的时候,总是把对方腹诽一番。尤其是她的国外同事,都对此多有议论。可是,现在是她的爸爸和丈夫在收礼,不知道送礼的人怎么想他们俩。她不喜欢。

宋运辉躲在水龙头下想辙。起初他没在意,待听出不对,已经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我真厌恶”这四个字。他自然是避而不谈,免得言语冲突。洗澡到一半时候忽然想到,别是梁思申引经据典告诉他的产后忧郁症吧,据说得专门找丈夫的茬。当时梁思申捧着一本书告诉他,产妇因为内分泌极大变动,性格怎么匪夷所思都是正常的,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丈夫发扬大无畏爱心的时候。梁思申还告诉过他,怀孕期间她太过正常而放弃对他的修炼,肯定需要产后找补。当时宋运辉只当笑话听,这会儿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别真事前正常事后补吧。

宋运辉宁愿相信是这样,洗完澡出来就若无其事地吻了太太一下,抱她去浴室,关她进里面。他自己看了会儿才刚从红皮老鼠状态进化过来的儿子,也亲了一下,躺回床上等儿子哭,知道小家伙几乎两小时一哭,比闹钟还守信,再过几分钟就该是哭的时间。果然,等梁思申出来,儿子在小床上开闹。两人好一顿安抚,才让儿子回头再睡。

梁思申面无表情地看丈夫替她把因喂奶而敞开的衣服拉好,疲倦地道:“我一辈子都没想过,我能这么邋遢。”

“没睡好比什么都摧残人。这几天趁我休息,你睡觉,我管着可可。”

“奶牛能睡吗?你带护照没?护照能去香港吗?这几天我想去香港买尿不湿和奶粉,需要挑夫一名。国内的进口货都不新鲜。”

“可以的。明天我查一下航班,找个当天去当天回的。”

“你看,你也监管着奶牛的自由行动吧。还有,我肥了,郁闷死了,衣服都穿不下,我要买衣服。嗯,睡觉,争取可可下一次闹的时候睡足力气。唉,我当初勇往直前地怀孕,肯定是对困难预估不足,年轻无知啊,上某人的当。”

宋运辉哭笑不得地看梁思申跌进被子里,闭目就睡,心想可别真的累出产后抑郁来,怎么没一句话是积极的?他跟着上床,将妻子搂进怀里,轻柔地道:“我说你听,睡着也行。你一直说你已经适应国内生活,我看你还没,你所受西方教育让你与国情格格不入。但如果你原本是外国人,你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理冲击,反而可以冷眼旁观,将此当作一个经历,你却又是个爱国者……”

“算你对。每次看他们挑着眉毛议论,我心里光火。”

“这就是了,你一边为同胞辩论,一边就更生气同胞不争气,你却不想想里面的文化差异。换个角度说你十年前跟你外公打官司,这如果放到国内,‘悍然’这个词。你外公在国外多年,算是司空见惯,因此现在可以跟你和睦相处。你说如果换作你爷爷,他还会不会接纳你?两国文化不同,观念有差异,你必须正视。再说礼物,初二我们得参加一个婚礼,你说婚礼上一下收进那么多红包,每个红包成百上千,这是不是集体行贿?可这是国情,睡着了?”

“没睡,郁闷得昏迷。”

宋运辉忍不住笑,又道:“既然都这样,你说我春节送礼还礼无数,你就是把我卖了都不够本,我还怎么做人?”

“我又没针对你,我烦这种情况——国情。”梁思申说到这儿,困意消褪,“就算是国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说什么当裤子都要帮朋友,可不能用公款啊。现在明明是公私不分,打着友情的幌子拉交情嘛。可是你说得对,你作为当事者,那么劳苦功高才拿那么点工资,难道要你倾家荡产干革命?也不行。唔,死结。”

“你以前不是说要看到进步,变化要一步一步来吗。你最近好像情绪波动得厉害。要不我们去香港散散心,或者香港住一晚,你才出月子,不能太动。”

“没法扔下一屋子老小啊。”

“呵呵,你闭上眼睛,我替你按摩。”

“你又不会。”

“试试嘛,总得让我有练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