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两只封好的信封丢给了堂哥,让他转交给我的父母。这两万块钱放在我的身上已经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银行的。可是银行门口的那个保安瞄了我好几眼,弄得我很不踏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在大厅里闲晃了几步,到底还是出来了。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下了铁心,我救了马杆一条命,马杆肯给我两万,我的父母给了我一条命,给他们两万似乎也是应该的。这样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这笔钱抱在手上,总是心里的一件事。我现在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日子还长,挣钱的日子就更长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们丢在了电视机上。他不会问,我也不会说。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他也想不到是两万块钱的。可我弄不懂堂哥为什么逼着我去看我的父母。这样的谈话让人不愉快。我想说,卖咸鱼的没有什么好货,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卖咸鱼的人都有一种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对,但不要得罪卖咸鱼的。他可以把一辈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们看来,你们都是卖鲜鱼的。“我卖咸鱼,你卖鲜鱼,看看谁熬得过谁!”我的父母动不动就这样说,他用这种方式威胁所有的人。在咸鱼面前,职业即性格,职业即命运。他们就是咸鱼,即使死得比冰块还要硬,他们也会张大他们的嘴巴,瞪圆他们的眼睛,对着每一个路人虎视眈眈。对他们,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离咸鱼的气味远一点。想吃咸鱼,你可以在买鲜鱼的时候顺带一把盐。

但是堂哥坚持。他把我带给堂嫂与侄子的礼物如数码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还要不要?”我把礼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说:“知道了。”

夜总会的生意要到九点半钟之后才能好起来。闲着无聊,我就帮着收收门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们是不用买票的,她们是夜总会的财神奶奶。我们对她们以礼相待。不过今天我没有站到门口去,我的心情相当不好。我的脑子里洋溢着挥之不去的咸鱼气味,它让我沮丧。我一个人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格外留意起小三子来了。

我承认我特别在意小三子。我们并没有说过话。我在采石场发过誓,不允许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面前犯贱。不过誓言总是可疑的,我们发誓是因为我们做不到。誓言历来就是违背自身意愿的可耻冲动。我不想和小三子黏糊并不是因为誓言,而是我自惭形秽。我担心在小三子的面前丢人现眼。小三子的个头很矮,但是模样好。最关键的是,我觉得她的名字好。这个名字与她的模样高度吻合,叫在嘴里像家里的妹妹。

平安无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某个暗处,这样,我就可以静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时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带走的小姐,有时候就不回来了,而更多的时候她会在十一点过后默默无声地返回这儿,直至第二拨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这样地努力工作让我有点难受,那些男人绝大部分实在是太丑了,他们就是运来一火车的现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点,她还是出类拔萃。我每天站在那里收门票,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我总想看看她。我喜欢看她迈着懒散的步伐走过我的身边,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冷漠,只有见到陌生姐妹的时候她才会懒懒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暂,刚笑了二分之一,就没了,但笑起来的时候下唇的两侧会涡出两个对称的小酒涡,你弄不懂她的小酒涡里到底是甜蜜还是伤怀。她的甜蜜你无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忧伤。一切都那么惘然。

小三子来过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怅然若失。

命运注定了今夜不得安宁。我站在罗马柱旁边的旁边,无精打采,也许还有些心怀鬼胎。而大龙头已经坐在我们夜总会了。只不过他没有注意我,我也没有注意他。夜总会本来就是一个谁也不会注意谁的地方。后来大龙头站起身来了,带着一个小姐,正准备离开。在他路过罗马柱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认为这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的暗示与安排,所谓离地三尺有神灵。一束红光正照在他的后背,他的肩部被照得方方正正的,像扛着两道肩章的将军。我们的目光刚一碰上我们就彼此认出对方来了,大龙头站在对面,歪着嘴,笑得又坏又帅。这家伙过去就这样,动不动就把又坏又帅的笑容歪在嘴边。看到大龙头我实在是高兴,我都忘了我穿着制服了,开心得两只手直搓。在大龙头的面前我是不能摆谱的。

大龙头没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边的小姐打发走了。他叉开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拍最后一把的时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沟里,顺着臀部的动人弧线从下往上抠。随后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开了。

“什么时候出来的?”大龙头侧过脸来问。

“刚刚。”

大龙头的脸上马马虎虎的,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吧台,说:“我请你喝点什么。”大龙头把双手插进裤兜,说:“不在这儿喝。”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便用下巴示意门外,对我说,“我们车里说说话。”我说,“我值班呢。”大龙头扛着肩膀笑了笑。“这是哪儿对哪儿。”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径自往门外走。我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刚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边,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耳语了一些什么,小姐在转灯底下瞥了一眼大龙头的背影,紫红色的嘴唇动了几下,那个男人就很失望地走开了。这个短暂的过程在夜总会的烟雾之中尤其显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龙头已经在黑色奔驰车里点香烟了,他点烟的时候下巴翘在那儿,被驾驶室里的灯光照亮了。伟人的脸上全有一个伟大的下巴。

我钻进汽车,在大龙头的身边坐下来。大龙头关照我把汽车的大门重关一遍。我做完了,大龙头就示意我自己拿烟,他的玉溪牌香烟口味纯正,而他的防风打火机吐着喷气式火苗,像腾空而去的运载火箭。只要和大龙头呆在一起,你的内心就会涌起很高级的感受。

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在奔驰牌汽车里面。汽车把我们和这个世界隔开来了,有一刹那我都产生了错觉,我们又回到采石场去了。我们在月光下面,蹲在宿舍的角落偷着吸烟。大龙头长我十多岁,但大龙头特别看得起我,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递给我一支高级香烟。当然,只要他需要,我的两只拳头有时候也归他用。

采石场有采石场的规矩,一般来说,我们之间是等级森严的。年限长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当官的,捞钱的,他们是贵族,他们到了哪里都是贵族。而拳头上生风的则是警察。最受气的要数小偷小摸的鼠辈,那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无赖,那些硬把自己的鸡巴与舌头往女人身上乱塞的家伙,那些讨女学生便宜的人民教师,那些赌棍。——这些人最多。多数人所构成的群体只能叫大众,他们必须受到控制,否则要他们做什么?否则要贵族与警察做什么?但是,这只是一般的情况。事实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几个乞丐在手里使唤,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们至高无上的下巴,比方说大龙头。大龙头是个骗子,这样的人做我们的领袖我们从心眼里表示爱戴。

我喜欢和骗子打交道。对骗子我历来就崇拜有加。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说,我用想象替他们罩上了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还有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在骗子面前,我不担心失去什么。除了白天的太阳与夜晚的月亮,我一无所有。我不担心有谁把我的太阳骗到他们家冰箱里去。

大龙头没让我下车,他直接把汽车开到桑拿房去了。他坚持要让我“快活快活”。离开夜总会的时候我感觉到大龙头的汽车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条船,要想离开你只有往水里跳。我说:“还是让我回去吧,我端上一只饭碗不容易。”大龙头把脸上的微笑歪到我这边,自语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大龙头真是个骗子。进了桑拿房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个了不起的骗子。他是伟人。他毫不费劲就把这个世界全骗了。

大龙头赤裸着身子躺在长木凳子上,蒸汽笼罩着我们。灯泡的橘黄色光芒照耀着本色木板,而蒸汽也变成橘黄色的了。大龙头的嘴里不停地发出一些声音,那些声音特别地满足,特别地心安理得。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大龙头转过了身子,趴在那儿,含含糊糊地说,他的后背有些痒,让我替他抓抓。他说话的时候下巴搁在木板上,脑袋一抬一抬的,像无缘无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面前,还没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让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后背上的长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边,凹进去一块,差不多能放进去一根指头。那个凹进去的长疤放出光滑却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这个长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干的,是你逼着我干的!”大龙头撑了两支胳膊,坐起来,慢声慢气地说:“你以为我怪你了?”大龙头歪着嘴巴笑了笑,斜仰着头看了看我,“我没有怪你。”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用目光从上到下打量我,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我的裆部,凝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体会到裆部的脆弱。他看着我的东西,我看着他的秃顶。他要敢对我的东西下毒手,我就砸烂他的天灵盖。但大龙头站起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帮着我少坐了六年牢。”大龙头重新看着我的眼睛,“我怎么会怪你。”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一次躺下去了。我也躺下来,但我不敢像大龙头那样,我是侧躺着的。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可以立即站起来。可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像桑拿房里的蒸汽,散开了,游动了。我想起了1995年的那个冬夜。那是一个雪夜。那个雪夜的白光现在正闪耀在我的面前。

大约是深夜两点,大龙头突然把我推醒了。我正在做梦,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在电影院里温存。我老是做这样的梦,这样的梦总以内裤里的一塌糊涂收场,像上帝泼过来的一盆冷水,无一例外。我惊醒了,但我的下身还没有醒,它在奔腾。一股暖流极有节奏地传遍了我的下身。大龙头对着我的脑袋耳语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大龙头却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很硬,很暖和。他一定把这个东西握在手里握了半夜了。我拿到眼皮底下,是一把雪亮的小钢刀。我惊了一下,抬起头,木门的缝隙里一片白亮。我知道下雪了,而铁窗上的铁栏杆也格外地醒目,它们横平竖直,坚硬而又冰冷地分割了夜空里的寒光。大龙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随后开始脱衣服。脱光了之后他就把后背对准了我。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愣在那儿。大龙头猛地回过身来,把手伸到我的衬衣里头,在我的背脊上比划了一个部位,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割一刀,割深一点!”我几乎懵了,手持钢刀不知所措。大龙头一把从我的手上夺过小刀,把它顶在我的脖子上,咬着牙说:“割,割深一点!”我只能照办。我把小钢刀的尖刃刺进大龙头的肉里,他的身体一下收紧了,我知道,他的嘴巴一定张开了,张到了极限。我看见一口又一口的热气从他的嘴里哈了出来。但是,有息无声。大龙头轻声说:“往下拉,用劲,拉一寸长。”我只好发力。我不知道拉了有多长,由于发力过猛,那个口子比他要求的可能要长得多。血出来了。我看见大龙头的血液黑乎乎地往下冲。大龙头背着手,把一个指甲大小的小纸球塞到了我的手上,说:“塞进去。塞到伤口里去。”我就塞进去。塞完了,大龙头又一次把手递了过来。是一只小瓶子。他命令我:“倒上去。”我倒出了一瓶子粉末。一股极浓的药味弥漫在大雪之夜。

“有数。”大龙头最后关照我说。

“有数。”我说。我当然有数,我绝对不会给他说出去的。

大龙头挪到他的床边,躺下来,他的嘴巴像火车那样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我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之后我产生了大梦初醒的感觉。我把手伸到裆里。那里冰凉。我的手上黏黏的。那是大龙头的血,我的精液。

大龙头在第二天照样和我们一起出工了。脸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微笑越发山高水深了。我不停地偷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甚至没有痛。但是大龙头不住地咳嗽。好几次他都把腰弓下去了。我觉得他应当忍住,他的后背经不起那样咳嗽的。当天晚上大龙头终于不行了。他开始发烧。他的前额烫得像我们的龟头。天一亮大龙头就被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你怎么就没有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我怎么能死?”大龙头腹部的肥肉一同笑起来。他的鸡巴软塌塌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像一节空心的肠子。大龙头闭着眼说:“我保外就医去了。”

“你得了什么病?”

“我得了什么病?”大龙头懒懒地睁开眼睛,再把眼珠子懒懒地移向我,歪着嘴巴又笑了,说,“这要看你想得什么病。”大龙头慢腾腾地说,“我的肺里有结核,再不走要传染你们的。你想想,X光把我肺部上的香烟锡箔给照出来了,那是多大的一块阴影。这是科学。”大龙头站起身,开始往外走。大龙头自言自语地嘟哝说:“不相信医生可是不行的,不相信科学那怎么可以?”大龙头说,“医学仪器可不是我大龙头,人家是不骗人的。——你看见仪器坐牢没有?没有。科学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的。”

这家伙把我也骗了,这家伙把这个世界全骗了。他是伟人。不服不行。“你瞧瞧,我现在全有了,——采石场有什么呆头?”大龙头光着身子向我竖起了一根指头,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千年的光阴不能等。”这是一句歌词,我在夜总会里听一个丫头唱过,下一句我记不起来了,但大龙头记得。大龙头几乎是唱着说下面那一句的,“明天又是好日子,逢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回到包间之后大龙头点上一根烟。大龙头的目光经过桑拿变得迷蒙起来了,像酒后。他用迷蒙的眼光望着我,突然欠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膝盖。大龙头大声说:“你帮过我,我得谢你。”

“谢什么。”我很客气地说。

“今晚我请你嫖。”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打起了响指。两下。而两个姑娘就走进来了。我慌忙用浴巾盖住下身,脱口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大龙头的那一声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发出来了。两个姑娘也笑,其中一个说,“捂在那儿做什么?那里又不是银行。”这话一出口大龙头又笑,软塌塌的鸡巴都被他笑得缩回去了。我说,“这不行,我不习惯这样。”

“都这样,”大龙头笑停当了,说,“开始都这样。”

大龙头让两个姑娘先“歇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开始了他的语重心长。他批评我“九年的大学算是白上了”,后来就反问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还能失去什么?”最后大龙头在我的身上拍了两下,说,“不能亏自己,千万不能亏自己。”

我说:“我没亏我自己。”

大龙头指了指我的身体,严肃地说:“我是说你不要亏了这一百六十斤。”

我坐在那儿,不动。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想起了小三子。我有些蠢蠢欲动。没有什么比蠢蠢欲动更让人跃跃欲试了。我笑笑,说:“我不喜欢这两个姑娘。”

大龙头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早说嘛,你挑。随便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