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冰冰欲言又止,未必就是柳钧占钱宏明便宜,两人是互惠互利呢。可是她做银行做得太有风险意识了,总是不敢沾手钱宏明的生意,便偷偷将话咽进肚子里,不提。

其实柳钧也是半推半就,他心中有很多不服气,难道他靠自己就不能跑赢通胀,怎可以像嘉丽一样总是想依赖宏明。好在如今市面上多的是跑赢通胀法宝,柳钧只要花一个小时浏览订阅的经济新闻,心中就大致有了点儿跟通胀斗法的蓝图。眼下既然国家在出口和通胀之间左右不是人,不可能压下通胀,那么劳动人民只有不等不靠,看自己的了。

柳钧想到扩大腾达的地皮。人家炒房子?炒房地产商吃干抹净利润才吐出来的房子?那么他既然有办法,就直接买地皮储存。可事实却是吓了柳钧一大跳,他站到腾达公司的制高点往左右前后一瞧,两年前这地方还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而今不是房子就是塘渣,才两年时间,这一篇土地就沧海桑田了,触目之处再见不到一块完整成片的绿地。柳钧都没处儿扩他的腾达。

不说别的地儿,就看这块地方,忽然之间哗啦啦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工厂,包括他柳钧手中开足马力绝无库存的工厂,这市场还真是跟海绵似的,竟能吸收这么多密集冒出来的产能,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所有怀疑GDP过高的人,只要走出书房看看,只要眼见就能明白,柳钧怀疑今年这GDP都还不止政府公布的数字。就像全民怀疑政府将CPI做低,柳钧怀疑政府也将GDP做低,掩耳盗铃。

腾达中班与早班交接完,柳钧有意到工厂周围走走,开着保时捷小心绕来绕去,发现那些已经填满塘渣的土地基本上有主,不是已经用围墙圈起来,就是敲了一块牌子表明此地乃某某公司所有。有些没有明显标志的,柳钧拿支笔记下来,回头找主管招商单位问一下。绕到一处村落,保时捷底盘吃不消等级不高的乡村公路,他只能停车步行。

柳钧在城里长大,对农村有种异样的好奇。此行虽然并非探望农村,可是既然来了就走进去看看。其实沿海的农村已经很难纯粹,到处是少有设计的水泥楼,柳钧原以为能看到傅阿姨家那边的石板小径,却不料这边的小径早已铺上平滑水泥,挖出排水沟。水泥尽头刷着一块小小碑文,原来是达标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得不承认,虽然江南农村味儿淡了许多,可是对本地人而言,却是生活方便不少。

让柳钧很惊讶的是一路撞见的缕缕浓烟。当然已经绝非诗情画意的炊烟袅袅,而是他一路看到好几个女人在生煤球炉子。对,就是他印象中很小很小时候才看见过的煤球炉子,他家经济条件一向较好,他记忆中一直用的是煤气灶,左邻右舍很多家还是用的煤球炉或者煤饼炉,一到傍晚下班时候都拎着出来生煤炉。他不会记错,谁家经济条件越差,就越迟弃用煤球炉。

柳钧想不到现在农村还那么普遍用着煤球炉。按说本地农村的经济条件是不差的,看看好多只煤球炉身后是两三层的漂亮小楼,所有者绝非只是住在破旧老屋里的外地打工仔。可是煤球炉不是又脏又麻烦吗?怎么舍得在好好的房子里用煤球炉。柳钧不得其解,穿越一蓬蓬的浓烟回到车上。心说虽然农村富裕,可是与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还是有点儿不同啊。

可是回去经过腾达,却见到门口簇了一堆人,好像打打闹闹的样子。柳钧远远就停了车子,打电话问厂里面的管理员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中班一位员工的家属打上门来,找公司领导控诉现代陈世美。保安人员让秦香莲自己回家解决,可是秦香莲一定要找领导反映问题,希望组织插手解决,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柳钧一听就启动车子走了。最初只有腾飞的时候,也有员工家属直接闹到他办公室,什么原因都有,夫妻关系啊,父母赡养啊,邻里矛盾啊,说急了苦主还会操起椅子朝柳钧砸过来,可他一家私企业主既非司法机构,又非黑道组织,哪来权威管别人的家务事,在办公室和门卫接待室三番两次被砸之后,他制定规矩,所有一切家务事一概拒之门外,公司不予受理。

可是两家工厂的年轻员工太多,平日里上班守着一台全自动机床很少消耗精力,而且能独立操作加工中心的员工大多高工资,于是下班时候就没准头了。对此,柳钧的应对策略是,触犯法律的,一律开除。花天酒地而影响第二天上班精力的,劝回,算作一天旷工。全体员工一视同仁。

公司条规虽然严格,可是现在的柳钧已经能严格执行了,不会再因为开除一个主力员工而上演挥泪斩马谡的大戏。因为这几年他一直常抓不懈的就是员工培训,有条理地,系统化地培训员工,因此A角出问题,就会有B角C角很轻易地顶替上,谁都已经不会是唯一了,谁都得在心里绷紧一股竞争的弦。近年,虽然多有其他公司来腾飞腾达挖墙脚,可眼下的腾飞和腾达已经不容易轻易被撼动。

最考验工厂管理的,便是那一套长治久安的人员培训策略。而与之配套的则需一套齐全优厚的工资福利,要不然养熟一个,飞走一个。这两条说着容易,做着却难,最考验的还是老板的资金实力。柳钧现在终于能大致做到了,而他过往在培训方面的天量投资,现在终于慢慢开始获得回报。

等柳钧来到机场,腾达那边又来一个电话,“秦香莲”见闹了半天,公司一个管理人员都不出来,砸碎保安室大玻璃走了。公司已经下单通知当事员工,玻璃损失费用从当月工资中扣除。柳钧一笑置之。今天这件事情若非他碰巧遇到并过问了一下,恐怕腾达自己照章处理,未必会拿这等小事来知会他。这种,而今都是小事一桩。

大事是柳钧接上才下飞机的罗庆,两人就明天的年中生产规划会议商量的内容。最近两个人都是大忙人,一个国内满天飞,一个全世界地飞,难得凑到一起,后天又得劳燕分飞,所以见面的时间更得分秒必争。可是柳钧却见到罗庆专注地看着手机,目不斜视地走出来,根本没看到等在外面的老板。柳钧好奇凑过去看,什么短信这么要紧的,能让罗庆一路看了那么久。一看,原来是股票信息。他哭笑不得,一把抢了罗庆的手机,道:“我现在一看见股票就想杀人。连廖工这种做事专注得不行的人,上班时间也偷偷摸摸上股票网站。工厂排班,个个不想上白班,就怕影响白天炒股。连你也变成疯狂股民。全民炒股,你说正常吗。”

“老大息怒,让我看最后一行。你看我从不耽误工作,就是路上无聊时候消遣玩玩。”

柳钧将手机递回,“买了什么股?收益怎么样。”

“谢谢老大。其实我哪有时间炒股,我们的作息太不正常,我买了一些基金,让专业人士替我操心去,进账很不错。孩儿娘他们机关里的才炒得厉害呢,基本上九点半到下午三点没心思工作,全趴在电脑面前看走势。”罗庆一心二用,一目十行地将信息看完,连忙将手机合上。“行情好得让人不敢相信,也真不知道市面上哪来那么多的钱,把股票炒得那么高。以为四千点应该到顶了,想不到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跟我们现在的销售额一样。这么高了,却还能感觉到后续势头很强。”

“我正是准备跟你商量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说,实在不应该相信需求会忽然放大,在我们公司的产能成倍增长的今天,我们的设备三班倒连轴转都还做不过来。可是理智地分析现有市场,问题是确实存在着这么大的实际需求。我今天半路拦截你,我们在明天的会前,先一起做个分析。我手头是随即选取的二十份合同,上半年的。我们坐下来冷静分析,这些合同的另一方,是不是还会有后续需求,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能凭印象做决策,必须做出科学的概率分析才行。”

罗庆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半夜之前完不了,立刻想给老婆打电话请假。柳钧却笑道:“别打了。今晚你我的老婆,还有梁姐,还有几个相熟富婆,都把小孩扔在宋家让宋总照料,她们相约吃饭泡吧SPA。我们也找个饭店吃饭,边吃边谈。”

罗庆骇笑,“他们也应该好好放松放松。这几天其实研发中心几个,老大也放他们一马吧,苦了那么多日子,现在让散散心,炒炒股。”

“别跟我提股票。说起来,我非常佩服我们研发中心的这些兄弟。F-1才脱手,孙工率大伙儿已经自觉开始研究F-1研制过程中遇到的伺服电机的其他问题。他们打算以此为契机,改进B系列的一系列产品,全部由液压改为电机驱动。我答应他们,有思路就先拿腾达的一台冲床开刀。争取到明年底,将B系列产品全面减肥两到三倍,精度起码提升十倍。”

“我服。不过老大,你知道新B系列出来,意味着什么吗?”

柳钧一笑,“哟,可别下来一个文件把我的整个研发中心国有化了才好。我得悠着点儿,还是别去触碰目前只有国营的那条底线。绕开某些产品。最近原油涨得厉害,曲线简直跟我们中国的A股一样陡峭。我跟梁姐商量了一下,虽然目前国内成品油价还压着,没怎么调,可是国外的都在随行就市,国际货运价格飞升。最近我做的几单出口很有感觉,运费每次变化,每次都是成倍地涨。梁姐说,运费再这么涨下去,我国对欧美的出口价格优势得大幅削弱了,尤其是这种笨重机电类产品的出口,当运价加上产品价格涨到一定程度,美国首先会转向墨西哥寻找加工商,欧洲会转向东欧。我在想,会不会因此削弱我们一部分客户的销售,我们有多少客户其最终产品是走外销的。”

“你不让我说股票,我偏说股票,我们的市场在这个时候跟股市差不多,都知道这么高有危险,可是眼看着股指继续向上,你舍得错过这个搭车赚钱的机会吗。我不买,有别人来买,市场容量这么大,根本就不会在乎我一个人的退出,大把的人想加入呢。我们也岂敢因保守而退出市场,做熟的客户如果拱手让给别家,以后想再夺回来,就要下点儿血本喽。我相信市场有自我调剂能力,若真到饱和了,它自己会迟缓下来,需求增长慢慢趋向零值。毕竟我们这个行业与炒家离得比较远,那种大起大落的现象不大应该出现在我们这儿。但现在这增长曲线,怎么看怎么不像接近饱和。因此我准备明天在会议上说的就是,我们最起码要做到的满足现有客户的需求。这是最起码的,最保守的做法,已经非常保守了。”

“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征询好多经验人士之后得出的结论,你说的还算是最保守的。看起来我是非得投巨资打通现有的生产力瓶颈了。今晚我们最后看二十个合同,看完如果还是这个结果,明天腾达地块二期开始建热处理厂。最近热处理那一块卡得实在厉害。”

两人说着到了一家就餐环境很安静宽敞,当然就餐价格也很吓人的饭店。柳钧下车就把一份资料交给罗庆,摆明了吃饭时候就开谈的架势。罗庆也早习以为常,这种习惯还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呢,他刚进腾飞的时候特别忙,又很多东西不懂,只好吃饭时候抓住老板问个明白。久而久之,两人单独吃饭若是不谈公事,倒反而非常不正常。

两人入座点菜开吃。才吃了没多久,服务员端上本店名菜浓汤象鼻和白切加料鹅肝,说是有位先生送的。两人不禁环视一周,没见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罗庆更是与服务员开玩笑,问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爱慕的是哪一位,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不过很快答案揭晓。一位中年男子过来,递上名片,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该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说了很多好话,最后提出请柳钧帮忙向钱宏明通融,让他推迟一个月还款,然后说了一大堆非常客观也非常可怜的原因。说是都知道柳老板是钱老板的好朋友,请柳老板千万帮忙,事成必定重谢。

柳钧好不容易才将这位黏着不肯走的老板请走,罗庆就疑惑地道:“现在人还钱这么诚恳了?难道不该是钱总追着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帮忙让这位仁兄赶紧还钱?”

柳钧借钱的经验比罗庆丰富了不知多少,罗庆不过是道听途说,他是亲身经历。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看起来现在宏明能量大得很啊。不提了,我们继续。”

罗庆与柳钧熟络无拘,忍不住还是说了句,“看不出,钱总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种人。”

“一个行业是一套模具,走进这个行业的人,等于是装进这套模具成型,最终出来的业内人士,都是八九不离十,难的是怎么保留最后的一二成自我。”柳钧看着那个中年男子走开的方向,心绪翻滚。他想了好一会儿,摸出手机给钱宏明发条短信,把自己最近的行事历告诉钱宏明,预约三个小时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