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梁思申在柳钧落单时候提出疑问:“这一笔钱,够用?你真不打算放弃?”

“都已经做了那么多日日夜夜,我们是全身心投入,算是呕心沥血吧,我从没想过放弃。就像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长,可做父母的谁舍得放弃。产品与孩子完全一样,我们全中心的人不答应。”

“你究竟是企业的负责人,还是弟兄们的大哥?你明知放弃应该是最佳的选择,你们不过是在不合适的时机做了一件超过你们能力的事,放弃不是错。”

“我们已经看见山顶了。梁姐你参与的时间还不长,你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心情。不放弃,也是大家的心声。”

“你担心不担心工厂的人因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被PE否定,有一半原因就是我们对科研的投入太大,侵蚀利润。工厂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还睁着眼睛往里跳吗?”

柳钧想了半天理由,却找不到合适的,唯有回答两个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钧如看神人。回家吃饭与丈夫说起,她觉得柳钧作为管理者,太意气用事。连宋运辉听着都满心纳罕,再三问太太会否听错,或许柳钧只是表个态,以安抚为东海一号分段项目操心近两年的工程师们,其实则是将钱暗度陈仓了。梁思申思来想去觉得这不可能是作势,若是作势,有个表态就行,这么全面恢复回头就损失大了。

“什么,他还没死心?”宋运辉手里的筷子在半空举了好会儿才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技术型管理人员的倔脾气上来了,好。”

“官话套话会害死柳钧的,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理智的企管人员。”

“用不着,有时候人的潜能在压力下会表现出爆发状态,柳钧年轻,受压。而且技术人员嘛,有点儿痴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为止彻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痴人一个吗,为了个东海一号,这两年升官都放弃了,坚守在小半岛上吃海风。”

“可人家说你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柳钧跟你不一样,他挥霍的是他自己的钱,他没那实力挥霍。”

“你完全是以一个投资客的眼光看柳钧,然而一家公司的实力除了其眼前的赢利能力和赢利企图,还有很多因素,腾飞因为那个研发中心而非常优质,缺的只是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们脚踏实地发挥实力的市场环境。社会不会永远那么浮躁的,改革多年来,竞争秩序已经良性了许多。”

“良性了吗?不见得,应是从冷兵器时代进化到核子时代,杀伤力只有更大。柳钧的腾飞只会变得更加像石块前的鸡蛋,如果他继续这么蛮干的话。”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为无法放弃而继续研发东海一号,我很喜欢,我会支助他。我还是比较相信这种人手中拿出来的产品。我的东海一号需要的就是这种痴情种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个鬼脸:“呕,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觉很好。早不帮忙晚不帮忙,就这个垂死时候伸手,更显你身形凛然。”

宋运辉笑笑,不予反驳,家里嘛,让她去做老大好了。宋运辉只是叮嘱太太继续观察,看这几天内柳钧是作势,还是真抓。

腾达工厂的管理人员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找到柳钧,要求加大工作负荷。好好的全新设备,却闲置几乎一半的产能,完全是因为流动资金跟不上,没钱采购原材料,也就没米下锅。产能闲置,人员工作时间不够,意味着人均产值无法拔高,那是关系到大伙儿的切身利益——工资奖金啊。可老板手里不是没钱,而且把钱投入到无底洞一样的研发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厂管理人员忍无可忍。柳钧做了近两个小时的思想工作,拿块黑布将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谎,无非是要说明研发中心目前试制工作的一本万利。他看到腾达管理人员的一脸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让大伙儿耐心等三个月,三个月为期,很快就出结果。

是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经。崔冰冰得知柳钧打算将新得承兑汇票中的一半用到东海一号分段研发,也是筷子举在半空好半天,盯着柳钧默然。

“你高兴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资人你爸呢?你问过你爸没有,你这是在把腾飞往死里折腾。还有我以权谋私给你拿出那么多贷款,万一,你想过我的后果没有。”

“阿三,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释,下午梁姐也问我理由,我说不上来。可是真话,我无法不继续下去,我跟谭工他们一样,满脑袋都是东海一号,我们有很多想法需要继续验证,不继续的话……不继续的话……”柳钧又噎住,找不出说辞。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帮说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钧继续想,她一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柳钧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释,毕竟这是重大决定。可是他绞尽脑汁,总不能说不继续等于收割他灵魂吧。正好外面大门被拍得山响,也不知谁不按门铃那么没规矩,柳钧本能地心头大惊,连忙跳起身开门去。崔冰冰也惊,将小饭碗交给保姆,跟出去看,工厂大事小事不断,夜晚拍门声肯定不是好事。

却是谭工活蹦乱跳地站在门外,双手像捏着指挥棒一样舞动。“柳总,今天状态奇佳,你赶紧来看,我计算机仿真模拟输出曲线……像回事了。真的,这回再不是狼来了,你快去看。”说着就抓柳钧去实验室。

崔冰冰看谭工那么大一个男人挂着卡通人一样灿烂无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随口贤惠地问一句:“谭工还没吃饭吧。”

“吃什么啊,吃什么啊。”即使柳钧已经跟上,谭工依然一只手抓住柳钧手臂往实验室拖,仿佛嫌老板走得不够快。等崔冰冰转身进去飞快拿一盘南瓜饼出来想给谭工充饥,两人早已走不见了。崔冰冰端着盘子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回来不急着吃饭,拿起手机给柳钧发一条短信,很简单几个字,“甭解释了,若不行,我养你。”

但柳钧根本就没听见短信提示,他和谭工等一帮人一起盯着计算机大屏幕,看仿真模拟演示。

“X条件群……嗯,这个在,这个为什么……好……好……好……有的……,然后Y条件群……”柳钧对这些模拟模块了若指掌,在谭工指点下,他一项地检验,而不是先看结果。等所有条件群都检视完毕,他心中已经明白灵感出现在哪儿,谭工在孙工廖工的协助下,揪出一条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变量。这条变量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应该还有什么没考虑进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个什么再哪儿,于是一次次地出现工况变动之下的输出误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将这条隐藏的变量嵌入模型,于是就出现了令谭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输出曲线。

柳钧闭目想了一下,输入一个极端工况参数。很快,结果出来。谭工哈哈大笑,“这个我早想到了,早验证过了,柳总你再想,再想,看能难到我不。哈……你不用输入啦,这个工况我也做过。是吧,小帅你们做证明。”谭工摩拳擦掌,将袖子撸上撸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钧后面跳来跳去,嘴里念念不绝的都是他已经测试过的各种工况。

柳钧侧耳细细捕捉谭工吐出的每一个字,慢慢地,手指脱离键盘,蒙在脸上。仿佛是屏幕调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热辣辣的难受,眼泪克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漫溢出来。因为柳钧知道仿真模拟的成功,几乎是突破一重最难的关隘,越过这重关隘,结局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了,距离可测。而不是他们原来钻在瓶颈里看结局,只知道结局远远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可是,有谁摸得到地平线?他们不断地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跑,可是地平线永远在看得见的远方,却永远触目不到。好了,现在好了,他们突破最盲目的布朗运动,终于走出线性轨迹。这一步,迈得多不容易啊。

后面的谭工还在喋喋不休,“前几个月我们不是没钱做试验吗,那就坐草坪上听着鸟叫空谈,我们下盲棋一样地空谈,我们说大家什么都别拘泥,说出来的东西再弱智也不许笑话,反正是盲棋,死无对证。可是我们老的不行,没小的们有想象力,我们再无聊也想不到的变量,即使梦话也涉及不到的领域,小的们却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天花乱坠的变量在他们眼里仿佛是常量。孙工最勤快,他一点儿没把我们的无聊扯淡当游戏,他竟然记下一条条荒诞无比的设想,回去一条条地排除。老板你相信吗,一个顶尖的科学家竟然拿荒诞设想当回事,而且想方设法地验证,实在无法通过验证了才给予排除。后来廖工也加入,再后来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们利用业余时间默默做这件事整整做了四个月,从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没放弃。这才能揪出一条接一条鬼一样的变量。世上哪来什么运气,这世上只有傻子才能撞大运,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终于将小概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来了。嗳……老板你咋啦……”

“我幸好没辜负你们的努力,幸好,幸好。”

谁都听得出柳钧嗓音的沙哑,谁都猜得到柳钧在蒙面哽咽,大家都惊住,本来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谭工,看看失态的老板。刚才口舌便给的谭工忽然舌头打结了,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一位手下在手心写“劝慰”两个字提示谭工,谭工刚想说,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咙一痛,眼圈儿发热了。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此还是进展顺利,可到了春节后忽然什么都堵住,他们在一团漆黑中顶着旁人的怀疑费力摸索。若不是老板的理解和支持,他们早被人骂饭桶了,哪儿捱得到现在。老板从来没有辜负他们,而是他们实在愧对老板的善待,综合起来他们的心理压力很非人。

柳钧抹一把脸站起来,“走,喝酒去,我请客。我靠它东海一号八辈子祖宗,今晚不醉不归。”他拉起谭工,见谭工也眼泪汪汪,笑了,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当回事,大声一个个叫着在场同事的名字,招呼大伙儿跟上。走到外面,又大吼叫他老婆阿三,让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没听见,柳钧就打电话叫。崔冰冰拿着手机莫名其妙地走出来,看到一小群乱七八糟兴奋的人。崔冰冰即使不懂技术,猜不到他们做了些什么,却也立刻猜到他们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声声地尖叫,她何尝不是东海一号分段研究项目组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