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钱宏明都为柳钧感慨上了,国内制造业想做科研创新,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大环境,太恶劣。

柳钧憋闷得不行,还什么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练对打,打到趴下为止,才连滚带爬地回家,睡一觉恢复正常。谁让他是老板呢?既然做了老板,当然只有全部担着,跟手下哪个员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孙工两人怎么办?他该不该再找廖工谈话,让廖工口头保证事情并非如孙工所指责?柳钧即使用中学当班长的经验都能推导出,这样不行,这么做是惟恐天下不乱。柳钧唯有赌一把了。他赌素来对两位工程师人品的理解没有出错。如果真有出错,他只有认栽,谁让他眼光有问题。他也赌……在工业区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占销售额百分之十的科研经费投入能让顽石点头。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补牢。正好检察院上门,就有关上回事故时期那职工浑水摸鱼偷窃图纸之事调查取证。检察院需要了解的是盗窃的案值,量刑将以案值而定。

一边是偷窃图纸员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残,一边是公司一只只疑似蠢蠢欲动的手,可昨天与孙工的对话,让柳钧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自己。他告诉检察院的同志,他曾经将那套图纸卖了多少家,合计卖了多少钱,他有发票为证,而这还是价值的部分。连检察院的同志也禁不住说,那偷窃图纸员工的案子大了。

与检察院同志的交流,柳钧特意放在公司小会议室,参与的有行政经理、做会议记录的办公室秘书、及配合查账提供一手证据的出纳,可谓人多口杂。因此,很快,消息就传了开去。继上回柳钧火速擒拿偷窃图纸员工归案在员工中引起巨大震动之后,这回柳钧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员工中引起巨大震动。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条触不得的高压线,触之,连书生柳钧都会下杀手。这叫做底线。

申华东终于又找柳钧。他约柳钧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钧正好有个技术难题没解决,谢绝不去。申华东最恨柳钧总在他面前拿乔,似乎总想昭告柳钧是胜者,一气之下开着车子赶来抢人。感到腾飞见柳钧是真的穿着白大褂钻在实验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气和地等柳钧做完事,也不让柳钧吃点儿东西,载上人就出门去。

柳钧看申华东西装革履,笑道:“我不记得我有多少天没穿有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经的人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申华东趴在方向盘上等电动大门徐徐拉开,“跟你谈正事。”他见大门缝隙足够,就一跃冲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个人,拦在申华东车前。申华东连忙刹车,幸好车速还没上去,车头险险地盯着那人的肚子停住,车子里的两个人全吓出一声冷汗。惊魂未定,却见那人退开几步,趴在地上连连跪拜。申华东的车窗紧闭,只见大灯照射下,那是一个女人,女人似乎高声呼喊,车子里的两人却听不出那女人讲的是什么。

柳钧等那女人再次抬头,终于看清楚,女人是那盗窃图纸员工的妻子。申华东被吓得一颗心乱跳,不禁骂道:“他妈的,我最恨有些人动不动又跪又拜,一点骨气也没有。柳钧,怎么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认账,被人找上门来了。”

柳钧按住申华东打算降车窗的手,冷冷地道:“绕过去,Please。”他相信,一准有无数目光正看着他对女人的处理。

申华东不出声,前后看看,猛一下后退,又在嘎然刹车声中险险地擦着女人而过,冲上直路。听耳边一声“帅”,申华东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吗?”

“根据目测,通道比你车子宽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绕不过去。”

“问题那女人会动,好,我倒回去,你来。”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饭,饿死了。”

“怎么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给开除出厂的?”

柳钧耐心解说,但才说到三句,就被申华东打断,“知道了,打住,这种事全世界都一样,他们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们的家庭幸福,他们最无辜。也不想想最先伸出肮脏的手的是谁。犯事了才会想侥幸撞到一个傻总放过他们,犯罪时候倒是想什么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两头。我那儿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几个厂区加起来近万的人,每天按下葫芦又起瓢,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你那算得了什么。不信我们晚上说完事找个厂区宿舍悄悄去围墙外守着,准有浓妆艳抹的半夜翻墙回宿舍。她们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据说这叫搞三产。偶尔白天突击检查宿舍区,还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卖淫。眼睛鸽蛋一样了吧,哥们随便露两手就能震死你。我原本想扭转公司的不文明局面,回国先从抓厕所浴室入手,给厕所浴室安上隔断和门,给工人们保留点儿隐私,结果最后只好全拆了,劳命伤财。这事儿害我被人笑话至今。”

柳钧岂止惊得两只眼睛跟鸽蛋儿似的,更是嘴巴犹如塞进一只无形的蛋,张成一个“O”字。“偷核心技术的中层管理员有没有?”

“废话,你看看全市,那么多类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谁开的?设计人员做熟了,单飞自己开设计室去了;销售员把路跑通了,单飞自己开小厂去了。公司有什么他们拿什么,跟自己家一样方便。”

“你那么大方?不追究吗?”

“有些能追究,要不动用执法机关抓进去坐牢罚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过,无非是杀鸡儆猴。可不少是无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后慢慢会明白。”

柳钧好久无语,“以前老是指责我爸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动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见柳钧收起趾高气扬,申华东也开始实心实意,“差不多的,我学MBA回来,一套套理论能把我爸驳得哑口无言,结果只要一个月,厕所浴室隔断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识到我脱离实践了。你不会回国一年多还没意识到吧。”

“意识到,可意识跟行动很有一段距离。你晚上找我谈什么?市一机?你想学豪园饭店?”

“跟一个农民合作,被一个农民使劲拖后腿,你说是什么滋味。”

“杨巡……你指他是农民?”

“小农意识。”申华东不屑地说。“眼前只有钱钱钱,只要能挣到钱,让趴地上学狗叫都会干,这种人怎么合作。不瞒你说,你只看到市一机目前很堕落,我们还窝火合作的房地产项目。彼此理念不合,我们想做成一个样板工程,在本地房地产界竖起一座丰碑,让市民说起好品质的房地产公司,首先想到我们。他不考虑未来,竟想每幢楼下都设商铺卖更多钱,不管是不是临街,不管小区从此无法封闭。单是为一个预案,我们就相持不下拖两个月,我们考虑索性买下他的股份,可担心他狮子大开口。想找你……”

“搞垮市一机让杨巡巴不得尽早脱手?好办,上回你提起后我已经想过替代方案。银行利息,借给我一千万,我准保一个月内将市一机主要利润业务全拿下,让市一机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给你听,你不晓得我眼下资金有多紧张,只好每天在心里幻想天上掉下个一千万,我就可以怎样怎样对付市一机。”

“呃,会不会我们合作结束,你因此强大了,从此每天压市一机一头,市一机再无出头日子?”

“以市一机的底子,我想压市一机一头,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机找死做我的产品作为主要利润源泉,那么,只要我有资金,我不会让它有活路。我只有稍降价,客户都奔我来,毕竟我的产品性能更好质量更优,客户都会算综合帐。”

“可是,我凭什么信任你,拨出一千万巨款给你?你能拿出什么样的实际保证?”

“确实,很……玄。”

“我要看你的财务报表。给你自己看的那套报表。”

“我家只有一套报表,给谁看的都一样。不给看。我还担心合作结束,你调转枪口开始对付我呢。你家大业大,我怎么吃得消。”

“你有点魄力好不好,我把那么机密的事跟你说了,你还不信任我?”

“过河拆桥的多了,何况你我是情敌。嗯,我会保守秘密。”

“那么你换个角度考虑,为了一千万流动资金,你如果问银行贷款,你给银行多少资料,你也得给我多少资料。”

“不要偷换概念。我和银行不构成竞争,我和你,只除了杨巡一件事站在同一阵线。”

“死结!行,我另想办法。”

柳钧想不到申华东迅速结束话题,一点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急得想放弃意气,找个借口抓回话题,可是又开不了口,两人之间还斗着气呢,不能让申华东太得意。于是,两人找地方AA制吃了一顿晚饭,又去酒吧各买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议论此事,只谈汽车的改装。

正好钱宏明与朋友也来慕尼黑酒吧,干脆两队人马凑在一起。申华东上回与钱宏明一起去上海买车,跟钱宏明这种小商人不大对脾胃,懒得多敷衍,趁钱宏明上洗手间的当儿,与柳钧耳语:“他难道不是你小时候的忠实跟班?”

“怎么可能。他成绩一向数一数二。”

“跟班和成绩无关,我的跟班常给我写作业。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抓爬墙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郁闷时候就干这事儿。”

“走。”柳钧少年心性,与申华东一拍即合,他最近总做矛盾而违心的事儿,正烦闷着呢。钱宏明想不出这事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揽地帮两人结了酒帐。申华东斜睨钱宏明,觉得此人傻到透顶,放着他申华东这样的金猪不杀,居然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