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气氛与这几个白天的对峙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有白热化的争执,不再有群情汹涌,四周寂静得只闻草虫的鸣叫,和里面车间开工的机器声。按说此时现场并无闲杂人等,面对面的唯有双方主事,正是坐下来谈判的最好时候,柳钧也是这么以为。但等看清黑暗中死者父母绝望而激烈的目光,柳钧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刚刚失去儿子的父母,用三言两语抚慰得了吗。将心比心,死者的父母目前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恨的对象。而他柳钧,既然不愿承认自己是事故的责任人,不承认是可以恨的对象,他与死者父母自然便不存在沟通的基础了。

柳钧与死者父母默默对视好一会儿,说声“保重”,起身离开。他的身后,是舒了一口气的保安。从保安到钱宏明,没有一个人赞成柳钧与死者父母对话。

很快,钱宏明的电话打到柳钧手机上。“柳钧,我不建议你此时与对方面对面。对方目前正是情绪激动期,即使从战术上而言,你也应该避其锋芒,等以后大家都已接受事实,那时候谈话比较方便。”

“我没谈。因为我意识到对方不可能承认他们的儿子作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我也不可能承认我作为工厂主必须尽到幼儿园阿姨的保护责任。那么即使未来情绪平静下来,彼此也没什么可谈的,我唯有从人道角度出发,为死者父母做点儿事。”

“柳钧,我有时候有点儿纳闷,你是不是连吃饭频率走路步速之类的事情都要找个清晰理由?”

“我?怎么可能?我是那么冬烘的人?”

“按说你应该不是,可你今天给我的感觉怎么像个较真的小孩子,从行政缺失,到死者家属对抗,事事都要找到理由。可是,世界不正是那样的吗?难道你今天才发现?”

柳钧脱口而出,“对!”可是放下电话才想到,他也没错。他与钱宏明的区别在于,钱宏明早在年幼时因父母病重,小小年纪早已体会各种行政缺失,体会种种世态炎凉,而今早已提都懒得再提。他却不一样。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都逃不过进化进程。

这一周,简直是柳钧的劫难,看到他的工程师们围着他的破车拆得热火朝天,柳钧都提不起参与的兴致,他唯有用电脑般的脑瓜子计算着企业每一道环节的成本,设法通过进一步优化工艺,以进一步压缩成本,赢取可怜的利润,还高利贷的利息,弥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他原本设想降低售价,掠夺中间市场,扩大产能,现在不可能实现了,他的资金计划因事故而再度与银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脚的煎熬中等待。

困顿中,申华东于周六上门拜访。申华东跟着柳钧参观一遭两个车间,有点儿似懂非懂地道:“我做轻纺行业,以前以为你们行业所谓的先进性表现在进门几乎见不到人,今天才知道你们也得用那么多人守着机器。”

柳钧侧目,作恍然大悟状,“看半天你才得出这么一个结论。OK,我明白你来干什么了,我周六大好约会时间,你故意来拖我后腿。”

“我的结论不对?呵呵,可是你除了着急上火,倒是说一条反驳的理由出来啊。”

“我跟你的不同在于,我公司真正操作机器设备的人不在车间,设备边站着的是管设备的人。而你那儿,你最清楚。我现阶段的目标是,通过科学合理的配置,尽一切可能降低人机比例。你那儿呢,最多是能做到提高单位人机的出产。”

两人走出车间,申华东惊恐地见到有一群人围着他的车子,那眼神,说他们想生吞活剥他的车子都不会冤枉人。他趁机转移话题,“你们那帮人想做什么?”

“他们拆了我的车子,正手痒呢,幸好你送货上门。”

申华东顺着柳钧的手指看去,果然,那边车棚下面是一堆拆散的车件。他当然不信那帮人真会动手拆他的车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一帮机械工程师拆车子的结果是什么?会不会把你的捷达变成波音?”

柳钧这一回说得很实在,“一个好的机械工程师必须见多识广,才能在未来的设计中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将设计思路新手拈来。拆车子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现新问题,提出疑问,解决疑问的过程。弄不好,车辆变速箱的设计原理在明天就可以运用到其他设备传动部分的设计上。下月我还将带领他们参观在上海举办的一个展会,依然是开眼界,长见识。”

“看起来培养科研人员是个长期工程,不仅要用,而且还得养。跟我们培养服装设计师一样。我们承认有天才,可我们更认定天才不可靠,我最近一直在着力促进人才系统化经常化的培训计划。外人以为我们制造行业是死做,其实我们很科学,只是……”申华东犹豫了一下,才道:“跟你说说没关系,我们制造行业被那些乡镇个私企业搞浑浊了,人才意识方面甚至都不如过去的国企。”

柳钧惊讶地道:“你我的本质难道不都是乡镇个私?”

“但是你难道不以为我们已经与第一批创业者大不相同?我们起点高,见识广,因此决定我们获取利润的方式应该与那些低起点的第一批企业家不一样。我们不靠剥夺,我们智取。”

柳钧心里不由得前进厂与腾飞的盈利模式做了一下比较,无法不赞同申华东的见解。于是他不由自主将申华东领导他心中认定的腾飞公司的心脏:研发中心。申华东再次惊讶地看着眼前无微不至地显示着人性化体贴的大房间,看着周六休息时间还泡在研发中心怡然自得的工程师,享受着空调打出来的清新空气,突兀地道:“我一个朋友很先进地给他的一百几平方房子安装了中央空调和换气设施,全部用电,而非我们在国外时候用的天然气,据说就那么一点儿面积,他冬天每个月的取暖电费就得上万。你这儿……”

“不可能。”本来坐在沙发上晒太阳的孙工忽然开口打断申华东,“家用电表额定电流10安,最高电流40安,我们国家的电压恒定220伏,决定家用电器合计只能达到一万瓦不到的功率。即使那台家的空调加换气设施二十四小时开足一万瓦的功率,你可以算算,一个月可以用到多少度电,合计电费多少。绝不可能上万。”

申华东硬着头皮在心里翻出中学物理,柳钧已经笑出声来,给申华东引见孙工。申华东脸上讪讪的,索性不去计算了,转了个话题,“我在市一机说同样的话,会不会也这么快遭到同样的反对?”

“汪总是我们这一行的前辈,不过汪总可能会给你留面子。其实市一机虽然据说已经走了一大批人才,可在我眼里,依然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多的是人才。”

“螺丝,我们说心里话,你认为这么一个藏龙卧虎地方的现状合理吗?”

“我只跟螺丝螺帽的网友漂移王说,而不是跟市一机股东之一申华东说:伤料!”

“董总的策略也不对?”

“你们股东的决策方针不对,不能怪到董总头上去吧。听说你们股东的注意力不是放在市一机上面,对市一机那么点儿无法投机的产出并不重视,甚至从市一机抽血……”

“不,你错了。任何一个资本家都不会忽视一块巨大的资产。一处稳定产出的产业基地,对于集团而言,是资信的最佳表现。我们很重视市一机。”

柳钧看着说得激动的申华东,奇道:“你很重视,为什么将市一机全盘交给不懂企业的杨巡管理?幸好你们找到董总。”

“你认为董总可以全盘带动企业?”

柳钧想了想,摇头,“我对企业管理这门功课还处于摸索阶段。但总觉得股东与职业经理人的对比,有点儿像亲妈与后母。亲妈考虑的是孩子一辈子的人生,后妈毕竟不同。是不是你想接替杨巡掌管市一机?”

申华东伸手指压唇,对柳钧做一个噤声姿势。柳钧走到僻静处,才笑道:“原来你忌惮杨巡。”

申华东哈哈一笑,却是不肯回应柳钧的激将。柳钧想不到申华东并不是看上去的纨绔,有的是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