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听到这儿,终于融会贯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起来。他不清楚前路还有多少他不懂的东西,那些不懂的东西凭他脑子里的既有常识都是无法推知的,甚至他都无法问出问题,以向钱宏明请教。他能问的只有一句,“那么我还应该留心点儿什么?”

柳钧问了后好一阵子没听到回答,扭头见钱宏明鼓着腮帮子翻白眼,他不禁叹道:“刚回国时候还豪情满怀,看到满地都是不足,满地都是机会,现在才知艰难,而且是越来越觉艰难。”

“这才说明你入门了。”

“对,我以前常想,这么简单的事,国内的人为什么不去做。现在知道傻的其实是这么想的我,谁都不笨。”

“别矫枉过正,你毕竟出国深刻体会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两边规则,融会贯通,我们就谁都不如你。唉,昨天杨逦对你怎么了?说详细点儿嘛。”

“她喝多了,非常热情,没想到。”柳钧忍不住吹一个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点儿犯罪。”

“看今天那样子,她欢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时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别在意杨小姐?有鬼?”

“没,我只是好奇你的态度。按说,不是出国一趟应该开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谈业务那几天就没进出歌舞厅?”

“有啊,怎么没有,他们还叫小姐,我天,公共场所这么堂而皇之,我大开眼界。国内才开放。你……这几天嘉丽不方便,有没有进那种场合?”

钱宏明惊得跳起来,“别胡说。”

柳钧大笑,“那你干嘛审我,我才理直气壮呢。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不用,我约了人喝咖啡,吃饭。娱乐时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这些资料,起码得顺背如流,还得制定计划。宏明,你有个大问题,你好像呆家里的时间比较少。”

“没有,我很顾家。”钱宏明断然否认,非常坚决。“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弃一些私人生活。”

柳钧不以为然,但他知道嘉丽其实也这么想,他接触的那些大学同学也是说男人晚上应酬是理所当然。柳钧很矛盾,为了获得那些条规背后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应酬。可若如此,他用什么时间来学习,提高,以及享受个人生活?还有,他是不是应该追逐那些“但是”。他总觉得那些“但是”充满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诱惑,犹如伊甸园的苹果。

柳钧也没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门口就接到余珊珊的电话,原来余珊珊进入进出口公司,几天工作下来上司看她可行,就给她配了手机。余珊珊趁周末赶紧买手机、入网、遍告众人。柳钧忽然很想请余珊珊吃晚饭,可是那头余珊珊口气急匆匆的,似乎身后有无数事情赶着,他只能断了念头。他其实知道此时不应该接触余珊珊,万一被传入杨巡耳朵,杨巡又合理地做一下联想,余珊珊一个小姑娘有得吃亏。可他告诉自己,他欠余珊珊一顿晚饭。

福利院还真没什么需要修理的,设施都非常新,洗衣机什么的都还是品牌货。阿姨得知柳钧有学历,就安排他给几个读小学的大孩子看作业。这倒是柳钧能得心应手的活儿。他做到晚饭时间才离开。他这回没见到那位保时捷女郎,却从孩子们嘴里得知,福利院的新楼是保时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东海总厂厂长宋总捐建,福利院的设备也是他们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医药费也是他们支付。柳钧听着似曾相识,对孩子们单纯的小嘴复杂的八卦很觉得有意思。等开着车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来的时候钱宏明在豪园请客,跟他说起过。呀,那不是杨巡传说中的保护伞吗?柳钧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钻进了盘丝洞。

但是在福利院两个小时的志愿工作,却令柳钧出奇地安心。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以后还会再来,但他会避开那位梁女士。那个圈子里的人,他还是少惹为妙。

杨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员工没那么快拿到两国的签证,急得跳脚,只能打电话请他在美国的弟弟杨连帮他跑这两个国家的公司询问拒付究竟是什么原因,打电话总是鞭长莫及。

杨连好不容易请出假来,跑第一个公司就获得有用消息,人说市一机的那批货侵犯专利,被律师发函警告了。杨连在国外呆久了,认为这个原因无可非议,但他把原因电话给杨巡,杨巡却爆了。此时正好家庭会议,大弟杨速和小妹杨逦都在杨巡的办公室议论事情。杨巡摔了电话就道:“准是柳钧干的好事。他娘的小子故意搞我,太歹毒了。”杨巡将杨连的调查复述给弟弟妹妹。

杨逦看着大哥暴跳如雷,一颗心莫名揪紧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断大哥,大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他们留学国外的人有个帮,柳钧现在也混那里,跟梁思申非常投机。”

杨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面容扭曲而古怪,“你怎么知道?”

“我住柳钧隔壁。”杨逦镇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绝对不会赞成你专利侵权,你自己心里有数。”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亏,他还能不长个心眼?他是土生儿,身边有他爸和钱宏明两个军师呢,又不是天外飞来的外商。”

杨巡杀气腾腾地盯着妹妹,但他家就一个杨逦不怕他。可杨巡硬是相信了杨逦的话,不为别的,他对梁思申认识至深,他早看出柳钧身上有一股气质,其实与梁思申刚来中国那阵子非常类似:那种优裕家庭出来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傻气”。

“我们该查查内贼,谁告诉柳钧外商消息,和我们这边交货装船的时间。”杨巡的大弟杨速提醒盛怒之中大哥。

“不用查,个个都有嫌疑,个个没有嫌疑。”杨巡迅速冷静下来,铁青着一张脸,“我们没做任何防范,分厂上千张嘴个个都会泄漏出去。包括进出口部的也会。真要认真查起来,我看工厂得乱好几天。这事我看到此打住,对谁也别说是因为专利原因,只能统一口径,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张脸往哪儿搁。老四,你通知办公室拟定处理进出口部当事人。”

杨逦答应,但她不放心地问:“柳钧呢?”

杨巡没回答,可这么大一个闷亏吃下来,而且还是一个傻傻的书生略施小计让他吃的闷亏,杨巡胸闷不已,碰头会也开不下去了,赶弟妹离开,他关办公室里生闷气。可是他显然不能故伎重演为自己出气了,既然照着杨逦的说法,柳钧应该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这边稍有动静,柳钧还能不去求着梁思申。可是,这口气杨巡怎么吞得下去。他出道这么多年,栽了无数跟斗,可都是栽在有头有脸的人手里,今天他还是第一次栽小人物手心,而且损失巨大。他无论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拦着,他也要出这口气。

柳钧去工业区洽谈后,便做出大致分析报告,与爸爸商量该不该去那工业区落户。柳石堂当然不会只凭招商人员一张嘴就信了工业区,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们一步进驻工业区的工厂主,一番通气下来,他认可儿子的选择。于是柳钧周二就联系招商人员上门办手续。

那招商人员工作非常负责周到,全程领着柳钧递送审批报告,包括独资企业的章程他们都有现成的范本,还指点柳钧去香港花两万港币代理注册一家某岛国的公司,拿着岛国公司的材料过来办登记就行。外资的审批相对麻烦,非工业区所在县能够审核,但是柳钧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员却对门道门儿清。别人都规规矩矩在大厅办事,规规矩矩等待大厅工作人员送报审批材料去签字画押。招商人员却能熟门熟路自己摸到长官们的办公室,在别人排队等待的时候他已经捷足先登。正因为招商人员替柳钧办了分批验资,好歹解了柳钧的外币之困。

柳钧看得过意不去,但招商人员说这是外资该有的待遇。柳钧直到以后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户的招商人员将按更高比例获得提成奖励。此时柳钧对着为他奔波的招商人员内疚不已,非要请招商人员吃中饭,可是人家却反而带着他到机关食堂白吃一顿。这让柳钧深受感动。几天后事情全部办完的晚上他再次心甘情愿地请客,招商人员终于答应了。柳钧请招商办的几位好好吃了一顿,总算还了这个人情。大家在饭桌上都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柳钧在工业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一件大事办完,柳钧非常快乐地回家。他甚至有点儿觉得爸爸有时候有些操心过度,其实在国内办事并不太难,只要所有步骤符合规定,官府的人还是和善的居多。他进门,开CD,才刚准备脱下假惺惺的西装,杨逦来电问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过来找他谈话。柳钧想风度一下,就自己过去。但是才打开房门,杨逦已经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门口。两人那次醉酒后还是第一次见面,脸上都有点儿尴尬。

柳钧请杨逦进门,他不知道这女孩子来找他干嘛。但杨逦抢先道:“啊,原来你家里就有钢琴。”

“是啊,我从小用到大的钢琴。请里面坐,喝点儿什么?”

“不了,我只简单跟你谈件事。”但是杨逦伸手将大门关上,搞得柳钧心惊胆颤。“拒收我们公司产品原来是因为两家外贸公司收到你的律师信,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柳钧没想到杨逦这么直截了当,他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杨逦。杨逦也看着柳钧,今天正经职业打扮的柳钧可谓潇洒,看上去很是悦目。“我大哥很生气,你要当心了。就这些,晚安。”

“请等等,杨小姐。”柳钧怎么都没想到杨逦竟然会来警示他,“请里面坐会儿,我家很简陋,请你别在意。”柳钧说话时候伸手阻止杨逦开门的动作,顺带轻轻一揽,请杨逦沙发就坐。杨逦全身微微一震,连忙退开几步,满脸不自然地冲去沙发上坐正了。柳钧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请问咖啡还是酒?”

“白开水,谢谢。”

柳钧索性将咖啡壶和手摇碾磨机拎到客厅,“尝尝我刚从香港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有浓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欢。我去香港注册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义来国内设立独资企业。手续刚刚办完。”

“你不回德国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国吗?”

柳钧耸耸肩,“不回了,国内也很好。”他坐在桌边着手磨豆子,“杨小姐,谢谢你来知会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经吃过他的亏,但是我依然不愿被侵权。”

“可是你不能下手轻一点,在没装船前给外方发律师信吗?你现在让我大哥蒙受这么大损失,你说他会罢休吗。你太莽撞了,竟然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就对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释?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实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你们都很关心我,谢谢。”

杨逦无语,愣愣地瞧着柳钧翘着二郎腿侧身坐在桌边,悠闲地摇着碾磨机的手柄。柳钧那姿态,非常帅。“看样子是我多虑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没多虑。但是我已经做好担当我所作所为的准备。我等着你大哥了解因由后发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杨逦欲言又止,看着柳钧磨完豆子,取出倒进壶里。让她还能怎么说,另一边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看着大哥吃亏。

柳钧严肃地道:“我没想得简单。但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承担最坏后果也必须发出律师信。况且,我的行为合法。”

杨逦只有叹息。她既劝不了大哥,也劝不了眼前这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火拼。

柳钧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杨逦的心意。但他只能装傻,给杨逦讲解他手中的咖啡。杨逦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咖啡煮出来,她喝几口,在杯沿留下玫红的口红印,就告辞了。柳钧送到门口,杨逦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终于还是叹一声气开口,“有市一机的人问起,你就说认识梁思申,就是东海总公司宋总的太太。”

杨逦走了,柳钧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他们不是一帮的吗?

这时市工业建筑设计院的邵工来电找柳钧,请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说有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希望能渐渐柳钧。都已经很晚,柳钧懒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厂建设的皮条。没想到邵工竟然与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已经迎候在他家楼下。柳钧盛情难却,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图纸的保证,他才面前出去,但不愿去桑拿中心,他们去了卡拉OK。

柳钧原以为坐坐就可以离开,他没想到会在一只包厢见到钱宏明。他是先在走廊听到钱宏明唱歌的声音,但被妈妈桑热络地半拥着进去他们的包厢,他只记住钱宏明那只包厢的房号。进去后建筑商想叫小姐,被柳钧拒绝了,其他人便也没好意思叫,大家就着里里外外轰响的音乐谈柳钧的项目。柳钧对建筑一窍不通,对国内建筑公司资质什么的更没头绪,根本没什么可以谈。他告诉大家他请了同学做顾问,他可以找个时间请同学就着图纸来谈。两位建筑商一个劲儿地奉承柳钧,柳钧跟他们真没什么可谈,敷衍好几句才出来找钱宏明。

推开钱宏明所在包厢,柳钧惊呆了。里面一群与他年龄和层次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艳女子。果然有钱宏明,而钱宏明没见到他,因为钱宏明仰躺在一个艳女的大腿上。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放浪的钱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转身退出,与旁边的男子说抱歉,说走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