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达戈的房子大变样了。

过去,这座房子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堡垒,但在这段时间里,他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堡垒。

达瑟在黎明时分,从自己的树屋下穿过时,踩在了一条绊索上。绊索牵动了一些铃铛。他看到达戈窗户上有光晃了一下,随即就熄灭了。

达瑟踩着脚下咕咕作响的深雪往前走的时候,额头上有虫子爬着一样的灼热而酥麻的感觉。达戈告诉过他,这就是一个猎物被枪瞄着,将被夺命时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身子其它地方一片冰凉,但那个即将被子弹钻通的地方,却又热又痒。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在黎明的光线里对着朋友摇晃。那座屋子里灯光亮起来。达戈喊道:“是达瑟回来了?”达瑟懒得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书。

达戈又喊:“你是来看我吗?”

他依然摇晃着手里的书:“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那你慢一点,慢慢走过来。”

达瑟明白了,这个家伙在从机村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是杀了人。他回到老家的村庄去杀了人了,那些路上听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这家伙下手真狠,一次就干掉了三个。达瑟把双手举起来:“我过来了,你不要害怕。”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不要直接过来,往左边,再靠左一点,绕回来,对了,这下可以照直过来了。不粟踏那两级楼梯,把手给我,对了,一、二,上来!”

他一使劲,把达瑟拉上门前低矮的台阶。

然后,两个分别有一阵子的朋友就口吐着白雾,面对面地在黎明的光色中站在门廊上了。

达瑟笑了:“你看我拿来的书!”

“去你妈的书,”达戈把达瑟紧紧拥在怀里,“好朋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

达戈立即制止:“好朋友,什么都不要问,真的什么都不要问。要是你听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你在外面行走,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达瑟就闭口不问。

“我惹觉·华尔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做下了那么痛快的事情,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他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铰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檑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他让达瑟看完了他所做的这些杀气腾腾的准备,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遇见了一头熊,它打了我一巴掌。”

“熊?还打了你一巴掌?”

达瑟嘿嘿地笑了。一笑,觉得半边脸生生地痛,一摸才发觉已经肿得老高老高了。

“熊一巴掌才把你打成这样?”

“嘿!看我在书店仓库里找到的书!”

“书?你已经有很多书了。”达戈眼里依然燃着凶光,“我让你找你叔叔说说色嫫的事情,他怎么说?”

“我没有去找他。”达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才接着说,“有什么用处呢?过去我老是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什么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现在我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来告诉你,我错了。”

达戈哈哈大笑:“你以为有谁真正相信了你的话吗?还要急着赶回来告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书上说过,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别的人我可以慢慢告诉,但我怕回来晚一点,他们把你抓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走的。”

达瑟笑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我?”

达瑟摇摇头,笑了。

达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两张贴在一起的男人脸之间,有热热的泪水柔软地穿过。

之后,两个人分开了一下,达戈再次把达瑟拥进了怀中:“好兄弟!好兄弟!”

达瑟架不住这样亲热,从他怀里挣出来,呜呜地哭了。

达戈说话时也带上了哭腔:“好兄弟,连你都说世界真是一天天变坏了,那就真是没有救了。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好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书上什么道理都有吗?”

“可是,人都不按书上的道理行事了。”

“那你还傻乎乎站在外面冲我摇晃一本书干什么?”这么一问,无端接触到那本书巨大秘密的兴奋感立即就消失了。

那本书立即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知道这种秘密又能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帮助呢?达瑟把书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达戈流泪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朋友手中:“我不要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相信。人一这样,就什么都夷了。我相信的是女人,你信的是书。”

达瑟把这本书扔进了火塘,片刻之间,两个人的脸就被腾起的火苗照亮了。

“我说的诘你不信?”

“我想信,才把它烧了。这样的书看了,就真是什么书都不相信了。”

“还有这样的书?里面说了什么。”

“两个人吵架。”

“吵什么,要真过不去,就真正的动刀动枪,像我一样。”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达瑟说:“我该上树去扫扫雪,这么厚的雪要是把树枝压断,树屋就要塌下来了。”

达戈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才把门打开。

“我还会回来看你。”

达戈脸上却一派孤寂,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们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

达瑟不忍离开,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并为此而恨着自己:“下雪了,路不好走。”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我真想永远记住你,但是,”达戈用指头顶住自己的额头,笑了,“只要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我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达瑟绕过那些暗设的机关,快走到树屋下的时候,达戈喊道:“你该给你的书找一个新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一个闹鬼的地方了!”

达瑟回望着朋友重设上为他而解除的机关,回到屋里关上大门,感觉就像是这个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他就这么踩着雪一路往村子里走去,泪水依然泉水一样涌流不已。

他碰到了一个人,泪水使他辨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他说:“对不起,我以前说的话是错的。”

他碰到站在井泉边咿咿呀呀练声的美嗓子色嫫。他想告诉她,她自己的美妙嗓子不是这样的。这样咿咿呀呀的唱法,妙音天女赐她的天生美嗓就白搭了。但是,至少是今天,他不想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说:“色嫫,我要告诉你,我以前说世间的一切都会越变越好,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色嫫说:“你疯了?大清早跑来说这种话。”

“我收回那句话了。”

“你疯了!”

他笑笑,走开了。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见一个人,他重复一遍同样的话。直到泪水慢慢干了。这时太阳出来了,强烈的反光使他打开了闸门的泪腺又热流涌动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这个早晨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达瑟疯了!

达瑟的母亲哭泣着在村子里四处找他。

他看到了骆木匠,他想,对这个人说说那句话,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人传达过书上那些美好的话,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骆木匠说:“你去看你的朋友去了?”

达瑟说:“是的,我着我的朋友去了。”

“你连家都不回,就看你的朋友去了。”达瑟觉得,骆木匠说话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了,他说,“跟我来,有人找你。”

他把他带进小学校里去了。小学校没有开学,老师回了很远的老家。屋子的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炭火,火炉旁边丢满了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使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嘴脣干裂,脸色焦黄。平时,这间房子是老师批改作业和找学生谈话的地方。达瑟认识的就是老魏、索波和格桑旺堆。

索波的口气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达瑟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绪里,他对索波说:“我从没有跟你说过认真的话,我也就不用收回那句话了。”

格桑旺堆却口气和缓:“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来了,你是看你的朋友达戈去了吗?”

“说话要准确,我是黎明时分进村的。”

那些黄面孔中的一个扔掉手里燃着的烟屁股,斜着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朋友他在干什么?”

达瑟看看那个人,在他腾出的板発上坐下来,眼睛又转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门口,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他的手里慢慢地捻着那柔软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

“是它,我的老伙计。”

现在,达瑟的脑子慢慢转开,记起机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与那头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说:“我想,它就是你那头熊。”

屋子里静下来,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照亮。老魏说:“除了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你没有正经话要告诉我们了?”

达瑟眨巴着眼睛:“我不会回民干校去了。”

“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

“他在自己屋里,怎么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那么……”

“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达瑟吃惊了,问道:“他杀人是为了一条狗?”

“对,一只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说:“是一只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当地因为上辈子的事忍声吞气,他才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不光是为了色嫫?”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我跟惹觉·华尔丹一样,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不管猎物过了三道河,还是过了一个星期,留下那点气味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妈的,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故事!”抽烟人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变得惨白的脸上现出凶狠的表情,汗水从他发际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斜插在腰带上的刀子。

扔烟屁股的家伙避开了他愤怒的目光,重新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格桑旺堆仰起脸来,长吐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们要去逮捕的那个人一样,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请不要威胁一个大限将到的人,我对人客气了一辈子,现在请你们对一个大限将到的人也客气一点。”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对着达瑟艰难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的我的那头熊。你知道我跟那头熊的故事吗?”

达瑟深深点头。

“这个时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来,是要跟我做了结了。”

达瑟眼睛中天神一样的悲悯神情又浮现出来了。格桑旺堆说:“老天爷,你是通过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下界吗?老天爷,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说完,他就径直出门去了。

老魏在他背后喊:“你回来!”

格桑旺堆回过身来,慢慢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老魏,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的老朋友来了。”

达瑟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