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达瑟拿着牛皮纸信封,走进公社宽敞的院子时,正碰到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两人在并不宽大的院门里错身而过,他们的肩膀撞在了一起。那个人一身旧军装,个子不高,眼睛炯炯有神。达瑟一脸木然,没有反应。那个人很灿烂地对他笑了一下。

在文书那里办了户口迁移,又拿了一张印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文书伸出手来,说:“祝贺你,以后我们都是同志了。”

达瑟就跟他握了握手。这是达瑟第一次跟人握手。机村的人天天见面,用不着这么郑重的礼仪。好久不见的人,才互相碰一碰额头。但达瑟握手时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他是一个天天跟人握手的领导一样。

凭着这张介绍信,达瑟住进了镇上的旅馆。

旅馆的房间在楼上。楼下,泥地上摆着十几张油漆过的饭桌。下午时分,阳光斜射进来,把一个空间分成阴阳两半,不大的饭馆显得空空荡荡。达瑟坐下来,给自已要了两种牛肉,他不能要米饭。他还处在从农民到国家干部的过渡阶段,手上没有可以在饭馆随便吃饭的粮票。

他要了两种牛肉:一份粉蒸的,一份红烧。端着牛肉往刺眼阳光照射不到的桌子去。走到荫凉处,被阳光刺得发花的眼睛暂时什么都看不见了。暗影里一个人笑了,说:“嗬,没有粮票,就拣有粮的菜买。”

乡下的农民进城,进饭馆都点这两样菜。因为蒸的牛肉里拌了面粉,红烧的牛肉里有多半的土豆。

达瑟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先看到暗影里的桌子,然后看到桌子对面的人。那人面前摆得菜是菜,酒是酒,饭是饭。

那人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两个人刚在公社只开了半扇的院门前撞了一下肩膀。

那人拍了拍桌子,声音在空荡荡的饭堂里显得很响亮。—他又要了一大碗饭,和二两烧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请你酒和饭吧。”

这人举起了酒杯,说:“来,认识一下。我叫华尔丹,我的老家在惹觉。你就叫我惹觉·华尔丹吧。”

达瑟差点给酒呛住了。好在他手快,把一块热菜很快送进嘴里,咽下去,才把正要猛烈喷发出来的咳嗽压下去了。达瑟拍拍胸膛,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对着这个把自己介绍得这么郑重其事的家伙笑了。

他说:“惹觉?”

对方点头,说:“对。”

“华尔丹?”

“惹觉·华尔丹。”

达瑟又喝了一口酒,酒劲那么猛烈地上冲,他的头就有些大,说:“你的老家在惹觉,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当干部吗?”

那人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说:“不,不。”达瑟又喝了一口酒。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三口就喝完了二两烧酒,酒劲上到脑袋,有东西很欢快地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达瑟笑了:“你骗我。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当解放军呢,当过解军就不用再当连粮票都没资格有的乡下人了。”

这是达瑟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然后,他趴在桌子上,看华尔丹坐在桌子对面滔滔不绝地说话,看他把一条精瘦的黑狗唤起来,对着达瑟把狗嘴掰开。达瑟脑袋嗡嗡作响。隐约知道这是叫他相一相这条猎狗。相马看牙,相狗看的是舌头。但他没有看清楚舌头。黑狗刚把舌头伸出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社文书把他从旅馆床上摇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公社所在地没有班车。很多运木头的卡车来来去去,大家出门总是搭乘这些卡车。文书帮他找到了一辆顺风车。他起来,昏昏沉沉下楼,文书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这个小同志,高兴了喝一点是可以的,这事也确实值得髙兴,但喝这么多,我就要进行同志式的批评了。”

达瑟还有些恶心,呕了一下:“呃。”

卡车摇晃出去十多公里了,司机说:“喂,没有哪个搭车的不讨好老子的,你这人是傻的吗?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达瑟却在自己出神,说:“那条猎犬叫,叫追风吗?”

“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想起来了,那条猎犬是叫追风。”

“谁?”

“那个把我灌醉的人,他叫惹觉·华尔丹。”车窗外,一些美丽风景飞掠而过,一些更阔大的风景又迎面扑来。达瑟一下变得神清气爽,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本来没好气的司机也跟着笑起来,自己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

达瑟有些贪婪地闻了闻烟草散发出来的芳香,说:“我也想抽一支。”

司机认真看了看他:“我他妈看你不像是开玩笑,搭顺风车还要抽老子的烟?知道吗,该你给老子敬烟!”司机把一支烟戳到他嘴里,“不过,这你小蛮子他妈的看起来有点好玩。”司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真的,你小子他妈的有点意思!”

达瑟笑笑,要过火柴,把烟点上,很快就陷人到自己心事里去了。

这是一九六三年。从机村历史上说来,私生子格拉已经死了。那场大火还没有起来。大火之后的伐木场还没有建立。就是这一年,达瑟发达了的叔叔一个电话就把达瑟从机村招走了。机村人再说起这个人,也就是一个叫做达瑟的名字了。解放后,差不多每一年都有人离开机村,去学习,去当干部,当工人,当解放军,但他们不管去到多远的地方,就是去了北京,住在离毛主席最近的地方,都要回来看看,一来了却自己思乡的心愿,二来这也是光耀门庭的事情啊。

但是,达瑟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这就像他的叔叔一样,只是在偶尔有人提起时,他家里人才会说起一点他的消息。

“达瑟跟他叔叔一样走了就不再回家了。”

“他在学校里读书。”

“别人家读书的孩子不是都回来了吗?”

“他不是跟老师读书,他叔叔来信说,学校里有一个大房子里,里面全是书,他老是读不完那些书。”

他的母亲流泪了:“我可怜的孩子,他想读完那些书,可他的脑子不好使,他怎么读得完那么多书啊!”

“没准这孩子将来比他叔叔当的官还要大呢。”

“我的孩子我知道,他那样子能有什么出息?我怕那些书把他弄傻了。”

“那他叔叔呢?那时人们都小看他,现在不是当上大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