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那几车木料,拉加泽里就下地干活了。

他提出要跟嫂子下地干活时,哥哥显得非常不安。

哥哥一直跟在他后面,叫他回去好好休息。哥哥说,他的那些事都是很费脑子里,费脑子的人该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但他心情很好,天气也很好,所以一定要干点什么。哥哥劝他不住,就回去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地里侍弄过庄稼了。杜鹃花正从河谷往山顶次第开放,轻风中柳絮四处飞扬。天上淡淡云彩,地上薄薄阳光。麦苗闪烁青翠光芒。他跟着嫂子在麦地里松土。松过这遍地,再施一次化肥,麦子的成长就更畅快旺盛了。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这么侍弄庄稼了。一亩地多打少打一两百斤粮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了。一斤粮食几毛钱,上山随便弄一棵树,也是几百上千块钱。但拉加泽里下地干活了。锄头松开肥沃的泥土,一股暖烘烘的土香味直扑到脸上,让人心里生出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他想起小时候,帮母亲在地里劳动的情景,心里有些温暖,有些感伤。眼下,这种感伤与温暖,都让他感觉特别舒坦。

如果不是电警棍捅伤的腰隐隐作痛,这种感觉会更加美妙。

嫂子不时看他一眼。眼里充溢着满意的微笑。他也回报给嫂子同样的微笑。,刚干了不久,嫂子就感到不安了:“你哥哥说了,你干着玩的。干一阵就可以了,回去休息吧。”

拉加泽里直起腰来,看见村口聚了很多人,向这边张望。他环顾四周,连缀成片的青翠麦田中,只有他和嫂子两个人在劳作。那些人闲着什么也不干,只是聚在村口向这里张望。他知道,这些人是在看自己。看一眼已经成为老板的人怎么还会下地侍弄不值钱的庄稼。

嫂子说:“弟弟你回去,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习惯。”

“他们不是看你,是看我。”

“可是看你的时候就看到了我。”

他不理会,又弯下腰,挥动锄头松开成行麦苗之间有些板结的泥土。他跟嫂子不一样,他愿意全村人都看着自己给麦子松土。他愿意他们发出惊诧的感叹。愿意他们感到不解:一个人成了挣大钱的老板还会这么细心地来侍弄庄稼。他知道,村里人会把这当成一个话题,在家里,在井泉边,在砍伐木头休息时,谈上个十天八天。他愿意自己身上有很多村里人看不懂的地方。

但是,劳动是不能被人参观的。手里做着事情,一被人观看,心里想法就多了。刚下到地里,扑面的泥土香,翠绿麦苗的清新感,手握着光滑的锄头木把那种沁凉的手感都慢慢消失了。

嫂子再催他离开时,他就顺坡下驴,扛起锄头回家休息去了。

这一次,他在家里连呆了好几天。那五辆卡车从省城回来了。铁手又替他张罗货源,司机们也等着活干,这些都不需要他特别操心。呆在村里,除了跟更秋兄弟喝酒,他也无事可干。就是再回镇子也不需要他徒步行走了。村里的拖拉机,卡车都争着送他。回到镇子上也无事可干。李老板进城去了。本佳值完班还是忙着复习功课。他继续让店门开着,补充些胶水之类的东西又回村子里去。那天,他遇见了从前的驼子支书。老家伙拄着拐杖,眼睛那么干涩,却又迎光流泪。老支书叫不出他的名字。却用青筋毕露的手拉住了他:“你是谁?”

拉加泽里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看着他。

“你是哪家的娃娃?”

他还是不说话。

驼子自已回答了:“你就是那个当了老板还肯下地侍弄庄稼的年轻人。”

拉加泽里没有说话。

驼子也不要他答理,老人只是心中不快,要自说自话:“现在的村干部,呸!当农民的不爱种庄稼,光想砍树挣钱,呸!”

拉加泽里扶着老人,慢慢往前挪动步子,驼子突然问:“年轻人,你入党了吗?”

“我没有。”

老人非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写一份申请书,我当介绍人,入了党,你来当村支书!”

“?!”

“我就为你还想着侍弄庄稼。”

拉加泽里觉得这是个可怕的话题,他希望记性不好的老人赶快把这个话题给忘掉了。他把老人扶到柳荫里坐下,想找个借口就离开了。可是这借口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他招手叫站在远处观望的几个小子过来,但他们都摇着手,嘻皮笑脸地躲开了。驼子生气了,他把含在嘴里嚼着的草根吐在地上:“呸!你也跟那些人一样,不想跟我这老朽呆在一起,那你就走吧。”他眨巴着迎风流泪的眼睛,自说自话,“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政策,机村人,不爱种庄稼了!”

这时,一辆卡车开进了村里。这辆车一身的军用迷彩,拖着一门多管的火箭炮。

驼子说:“起来,去看看。”

但他挣扎着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来。拉加泽里本是伸手扶他,没想到竟然一下子就把他整个身子都提起来了。老人厚重的衣衫下的肉身怕是只有一个孩子的重量。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在操心机村的庄稼,而那么多身强力壮的人,却是一点也不操心这样的事情了。

他说:“驼子叔叔,我还是送你回家休息吧。”

驼子站稳了,舞动一下手中的拐杖:“我说去看看。”

他们看到车上的人,给火箭炮脱去帆布罩子,开动机关,并排的炮管便上下左右运动了一番。

驼子说:“要搞演习?可你们不是解放军。”

“不!人工降雨!”

“什么?”

“人——工——降——雨!”

驼子笑了,他记起来,十几年前,还是他当支部书记的时候,机村大旱过一次,两个月没见一场透雨。上面就派人来搞这个人工降雨。据说派来的也是一种火箭炮。电话通知说,火箭炮来了,村里马上安排劳动力给将要来到的火箭炮平整一块地方。但是,火箭炮还在路上,安放火箭炮的场地还在平整,乌云就裹挟着沉闷的雷声,从天边向机村的天顶席卷而来。这弄得机村人很很遗憾,雨再晚下半天,他们就看到真的火箭炮了。但改革开放这些年,机村却是风调雨顺,驼子拉住别人说:“感谢上级关怀,机村难得天旱,今年也是好年景,用不着人工降雨。”

“老乡,不是给你们降雨。”

“咦,那是给谁降?”

车上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道理是无法给眼前这个老人讲清楚的,再说,给这样一个形貌萎琐,眼角烂红的老人就算讲清楚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们也没有向这些人解释自己行动的必要。他们只需要捕捉到天上含雨的云层,测准了高度,把含有催雨剂的炮弹打到云层中轰然爆开就可以了。地上的蒙昧百姓没必要知道天上的事情。如果要讲,就要挑一个人。这个人是蒙昧人群中的精明者,而且有领袖状。而在这群围观的人群中,拉加泽里有这样的气象。

其中一个跳下车来,走到拉加泽里跟前,掏出烟来,说:“朋友,有火吗?”

拉加泽里掏出打火机,两人点上烟,在草地上坐下来。

“这一路的杜鹃花开得真是好看。”

“你们好像不是来看花的。”拉加泽里想起日本人的旅行团,偶尔会在这样的季节出现,导游手里舞动着一面小三角旗,上面写着某某雪山花之旅的字样。

“我们来人工降雨。”

拉加泽里指指不远处麦地里茁壮生长的青翠麦苗,而且,昨天晚上还下过一阵小雨,土地潮湿润黑,空气中漾动着雨水淡薄清芬的味道。

“不是给这里降雨,给下游降雨。”

“下游?”

那人告诉他,因为大量砍伐森林,上游这些河流水量年年减少,现在正是平原上庄稼需要大量灌溉的时候,水量不够,除了在当地采取措施抗旱,还需要到上游来人工降雨,增加河流的水量。说到这里,那人有些忧心忡忡,说:“朋友,你们不该再砍伐这些森林了。”

这话对拉加泽里有些触动,同时又让他不太高兴。他想说:“我们才砍了多少?真正让这些森林消失的不是我们。”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呢?大片的森林早就消失了,湿润的空气变得干燥,过去淹没在水底的滚滚砾石,曾经长满细密的水苔,石头之间的空隙与通道,是许多回游鱼群的乐园。现在,这些砾石都从河底显现出来,暴露在强烈的高原阳光下,闪烁着灼目的金属光泽。拉加泽里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些悲伤,也有些挑衅的味道,他说:“我刚去过你来的地方,要是那里的土地需要这里的水,那你们那些地方就不应该收购这么多木头。”

降雨人伸手挠头。

倒是拉加泽里,心里突然升起无名的怒火,他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凶狠的表情:“你们不能又要木头,又要水,还要因为没有水怪罪我们砍了木头!”

降雨人伸手来拉他:“嗨,朋友,你怎么生气了。”

拉加泽里很认真:“我凭什么不能生气。”

“天哪,砍树也好,降水也好,这些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生气有什么用啊!来,再抽支烟吧。”

拉加泽里想想也是,解嘲般笑笑,又坐了下来。

一支烟没有抽完,天顶上的云团便慢慢降低,颜色也渐渐加深了。几个身穿迷彩服的降雨人立即登上炮位。调整方向,确定标尺,然后,开炮。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云层,沉闷地爆开,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雨水就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这里下着雨,不远的地方,却是大片明亮耀眼的阳光墙一样壁立在雨幕的后面,使所有雨脚都在闪闪发光。很快,带雨的云团挂着晶莹透亮的雨脚飘走了。天空中一泻而下,是更加透亮的阳光。麦苗上挂满了晶莹的露水。降雨人开着拖车追逐着云团离开了。这么一点雨水下来,片刻之间就被大地吸收得干干净净,并没有汇集起来,汇集到低处,使河水上涨。黄昏时分,从机村还可以看见,在十几公里之外,降雨人还在向晴朗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催雨的火箭。

拉加泽里从不多话的母亲有些激动,终于不能自制,开口道:“儿子,你不能跟那些降雨人说话,雷要打死这样的人。”

“妈妈,雷不会打死他们。他们懂得科学。他们用避雷针把雷电的愤怒引入土里。”

老太婆不但激动,还有些愤怒:“避雷针也是太聪明的东西吗?人太聪明神会发怒的。”在机村,有些顽固的老人,把一些新发明归类为“太聪明”的东西。电话太聪明。发电机太聪明。收音和录音机太聪明。降雨的火箭当然也太聪明了。他们不真正讨厌这些东西,但害怕“太聪明”的东西多了神灵会被忘记,害怕人太聪明,神灵就会生气,因而降下灾难。拉加泽里告诉母亲说,在很远的地方,神灵老不给那里的农民下雨,他们无法种下果腹的庄稼,我们这里下了雨,多一些河水流下去,哪里的人就可以浇灌他们的庄稼了。

老太婆因为自己一下对长大的儿子说了这么多话而感到不安了,她的声音低下去:“真是这样吗?”

拉加泽里说:“妈妈,正是神灵看顾不到,人只好聪明起来,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哥哥和嫂子都来劝阻:“那么大声讲这些道理,妈妈不会明白的。”

母亲却小声抗议:“我明白。”

“妈妈,我们自己也应该聪明起来。”

母亲笑了:“从小就有人夸你是个聪明的的孩子。”

第二天,拉加泽里坐降雨车人回到镇上。拉加泽里说:“雨是催下来一点,可是河水并没有上涨。”

降雨人承认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森林砍得太多,不但地面无法涵养水份,空气的潮湿度也太低了。拉加泽里说:“妈的,你们不能两样的东西都要,必得在水跟木头之间选一样。”

路上,他们还停下车来,对着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火箭,催下来的那么一点雨水,迅速渗入地下,而河床上,水流枯瘦的身子仍然未见丰满。

拉加泽里离开镇子不到一周时间,这些降雨人已经在镇上扎下根来。检查站在镇子东头,他们在镇子西头搭起了一长溜活动房屋。门口还钉上了一块牌子:双江口水文站。降雨人告诉他,他们拉着火箭炮到处跑,只是临时措施,解决根本问题,要在河上建水库,调节水流。拉加泽里参观了水文站,其实也很简单。在双江口两条河流交汇处竖立固定的标尺,一天三次记录读数。他们还在两江之上架起了一道钢索,靠一个手动也可电动的绞盘,把测量仪降在河心的水中,获取水流量与流速的数据。活动房子中一台发报机把录得的数据发送出去,同时,也存在水文站自己的计算机里。宽大的桌子上,计算机蓝色的屏幕在大叠大叠表格之间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伸手动动健盘上任何一个键子,屏幕上的蓝色隐去,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些填满数据的表格。

那天,他跟降雨人一起吃饭。

降雨人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他笑笑说:“我喜欢就叫你降雨人。”

“为什么?”

“喜欢。”

“为什么叫降雨人?”

“我不知道,以前,这里没有降雨人,只有驱雹师。他们是喇嘛或巫师。他们对着聚集的乌云念动咒语,用手中的法器指出方向,让冰雹降到没有庄稼的地方。”

降雨人想想,笑了:“你是说我们也跟驱雹师差不多。”

拉加泽里也笑了:“我母亲担心雷电会劈到你们。”

降雨人仍然每天开着他们涂着迷彩的卡车,牵引着火箭炮四处寻找含着雨水的乌云,但从淡薄云朵中轰下来那么一点雨水并未使河水有所增加。这个季节,群山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树木都苏醒过来,每一棵树都在拼命伸展地下的根须,都在拼命吸吮,通过树身内部的每一根脉管,把水份送到高处,送到每一根重新舒展的柔软枝头,供给每一片萌发的绿叶,供给每一颗绽放的花蕾。溪谷里的水因此显得枯瘦清浅。

不到半个月时间,李老板给拉加泽里的单子就用完了。但他还没有从城里回来。茶馆服务员也不知道老板一点消息。拉加泽里算算,竟然赚到手十好几万。他送了打点检查站的钱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长做这个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干。”

他请本佳指点。

本佳不说自己,他说:“人家刘副站长都代理站长了,是真心帮你忙,也不是为了这么收你的钱。”本佳话说得很在理。检查站的人都是拿国家工资的国家干部。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有。不能这么拿别人的钱。本佳说,“你要有心感谢刘站长,就到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个户头,折子放在你手头,他有什么事情了,盖房子嫁女之类,就把这个给他,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拉加泽里立即就领会了,他押货去了一趟省城。刀子脸去卖木头,他找一家银行给本佳与刘站长各开了一本存折。他还买了两张地图,把那家银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图上勾画出来。

看到存折本佳没有什么表示,看到那张标注了存款银行的地图,本佳哈哈大笑。

刘副站长却感动了,把那地图在手里抖得哗哗作响,连说:“很天真,也很用心,能这么用心不容易,不容易。你刘叔叔没什么大本事,只要把着这关口栏杆的升降,就有你吃饭的地方。”

回头,拉加泽里对本佳说:“刘站长说是我叔叔。”

本佳拍拍他的肩膀:“汉人想当你的叔叔伯伯,是疼爱你的意思。”

“他没有自己的侄子吗?”

“妈的,你不是叫钢牙吗?钢牙的嘴能这么碎吗?”

“钢牙?”

“这不是你的新名字吗?”

“你怎么知道?”

本佳拍拍椅子,叫他坐下,脸色变得严肃了,说:“你真以为你们机村就是铁板一块,干了什么事情外面什么都不会知道?说老实话,现在这些事情,没他妈一件合理合法,只不过大家都这么干,法不责众……总而言之,你要名符其实,做个真正的钢牙。”

这一切,都给拉加泽里加入了某种秘密社会特别感觉。从检查站出来,他穿过镇子,经过修车店门口,他居然没有停留,第一次没有自己就是这小店主人的感觉。从这个小店门口走过的人,在十几天时间里,就变成一个腰间缠着十几万元的木头老板了。他径直从店门口走过去,在饭馆里要了菜,要了酒,又叫服务员去水文站叫降雨人来。

跟降雨人聊天,是很轻松的事情。

喝了半瓶白酒,他问降雨人:“你喜欢这个镇子吗?你喜欢我们这地方吗?”

降雨人说:“老实话还是漂亮话?”

“老实话。”

“我喜欢这里的山,水,河,这么漂亮的杜鹃花,都喜欢。但我不喜欢这个镇子。”

“当然没有省城热闹了。”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这个镇子有种……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好像这个镇子总有些什么事情是藏着掖着的,这些藏着掖着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连这些端盘子上酒的服务员都略知一二,但我们这样的人永远被隔着,永远都不会知道。”

“难怪你是跟驱雹巫师差不多的降雨人,一下子就把这味道闻出来了。”拉加泽里在这个镇上两年多,对这种气氛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还是你说得好,闻出这种味道,对,这个镇子就是这样的味道。”降雨人俯身过来,“这个破镇子上到底有什么巨大的秘密。”

酒喝得人头大起来,身子与意绪都有些漂浮,但他很满意地听见自己口齿十分清楚地说:“我是钢牙。”

这时,老王慢慢踱进了酒店,带着他故作阴沉的警察表情,说:“喝酒呢,”

“你也来上一杯。”

老王有些喘不上气来,说:“这花香弄得我更喘不上气来,不敢喝了。”老王眼里跟脸上的警察表情消失了,又是那个时时被哮喘与肺气肿折磨的老头子了。

即便如此,拉加泽里内心并不可怜他,而是带点挑衅意味地说:“他闻出了这镇子的味道。”

老王的眼光又变得警惕了:“什么味道?”

降雨人不想说,但老王又逼问了一句,降雨人这才开口:“老是搞秘密勾当的味道。”

老王问拉加泽里:“小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老王坐一下,端起降雨人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一字一顿地说:“朋友,有些从上面下来的人总爱说三道四,也许十天半月就会离开,也许呆上一年两年,这个我不管,我只想劝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