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猎场的罂粟开得正盛。

交则头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鸦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机关枪,多少步枪,多少黄灿灿的子弹。土司派人来看过,就又给了五百发子弹和一挺机枪。并捎话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枪,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队军官衔。

这天晴空万里,却陡地滚过一阵雷声。土司带着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红的罂粟花间,就传来消息说,隆村人转移牧场,几百头牦牛要从这里经过。

“他们报仇来了。”土司说。

这里,开阔地里都种上了罂粟。火红的花海直抵两边山脚的茂密树林。那几百头牦牛只有踏平这片罂粟才能通过。

牦牛已经像乌云一样在远处聚集起来了。大地已经在几千只蹄子叩击下颤抖起来。

土司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十几个人就爬上谷地中一个孤立的小山冈。刚刚埋伏下来,牛群似的乌云就挟着腥臊的狂风卷了过来。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间,仿佛要再重生一次似的改变了颜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阳变成一摊微微在蹄声中漾动的什么东西,像一只巨卵中的黄。

狂奔的牛群背后,是火枪的“砰砰”射击,子弹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硝烟的花。牛群前头,红色花瓣飞扬起来。牛群在交则人埋伏的岗子前分开,土司和手下人都忍不住颤抖。牛群继续猛冲,在岗子后面汇合到了一起,它们辗转奔腾过去的地方,绿色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刚刚耕过一样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现了。

他们在马背上乱放着火枪,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呢。

交则头人在岗子上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们临死前从下往上吃惊地仰望,死了都能记住他的模样。

枪响了。

先是机枪咯咯欢笑起来,扫掉了挡在枪口前的硕大的红色花朵。隆村人刚刚勒转马头,子弹就像野蜂一样扑了上来。子弹穿进马肉和人肉时都发出同样沉闷的声音,被打中的人和马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隆村头人最早被打下马,中的子弹也最多。

头人刚被打下马,机枪客客气气地又咳嗽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轮到手枪了。手枪声短促而清脆,那些马逃得很快,手枪只在马的身后溅起一片泥土,并把牛蹄践踏进泥地里的花瓣翻掘出来。花瓣的鲜红色已经变黑变紫,跟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一样了。

那匹最后的马还在射程之内。交则头人却下令停止。全部人都从岗子上站起身来,看那匹马在溪水中奔腾。那匹白马是交则人送给他们认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现在,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马背上的人和马都努力坚持了一会儿,就訇然倒下了。

交则人奔下岗子,跑过那些死去的人、马和尚未死去的人、马。头人不准手下人跑在他的前边。头人奔到溪边。马死了。死马把金生爷爷的一条腿压在了下面。溪流的冲击更使他用不上劲,只能勉强把头和一只手伸出水面挣扎。

交则头人说:“隆村人的英雄,归顺我吧。”

“呸!”金生爷爷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

只一鞭子,那头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挣扎又出了水面,又“呸!”的一声,然后举起了手枪。一勾火,没响。头人大笑。又一勾,这下响了,头人就大张着嘴,胸前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罂粟花,金生爷爷的头浸入了水中,让夏天浸透了草木气息与鲜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个村的头人都死了。

人们刚要让新头人即位,并基本酝酿好新的复仇计划时,两个村却都在一个早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罂粟花和那些血,在两个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有时鲜明,有时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气,有柴,把冷灰拨开就会燃烧。但久不拨弄,它终会熄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