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固执地想自己认出谁是我们的头领,我想她认不出来。外行人怎么可能领会到我们内在的精神气质。

她的骑技倒还娴熟,她催马到穹达身边。穹达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夹峙的一线青空:“什么首领?我会叫我们结为兄弟。我们感谢上天。谁会倾心于一种深受制约的生活?我们只有一个兄长——奥达!”穹达经过精心修饰的话滔滔涌出。我走马在他们中间,把话翻译给医生听。心里却想到:他只是强调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隐去了生活本身无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归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个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个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奥达尊为兄长却令我感动。

在一片茵绿上休息片刻,我们又打马上路了。

女医生催马到阿措身边。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开了。他闭紧嘴巴,两条岩缝一般的皱纹笔直地从嘴角竖起,掩入鬓角,那一脸苦相显得更加明显,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实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热切的女人们总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们到麦玛河边接运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儿戴着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个男司机走在一起,阿措吓坏了,赶紧躲了起来。等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听见那个男司机还在和女儿谈笑。门虚掩着,窗上没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灯光中间,看到女儿薄薄的衣衫下无所顾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别样的目光。一阵风吹来,他在门的“吱呀”声与屋里人起身的响动中奔下楼梯。他害怕任何一个已经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黄毛小丫头总能得到他尽情的爱抚和馈赠。

女医生问道:“他是奥达?”

“奥达怎么了。”奥达一点不动声色。

“我不能告诉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我只能想象他内心的忧虑,想象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入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麇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唯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

迎面似乎有风,风中有股泉水的气息,潮湿的泥土与石头上青苔的气息。一只什么鸟在谷中响亮地啼叫。他追踪而去,却是一个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着心事,我离马队掉得太远了。

我的卡车将专门搭乘这种无助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们善良的母亲。不知不觉,在想象中我已跨进了那辆只存在于纸上的卡车驾驶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是和奥达以及我们大家的马队不能并存的东西。你难以想象成队的卡车飞驰于这道山峡时,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不愿想象。我们不能像电影里那个英勇的骑兵上校,尊严而平静地迅速走近死亡。在自己与坐骑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声中眼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心跳渐渐微弱的胸口,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显现,带着一种毫不容情的力量。我们不能找到那样的公式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只能为自由生活的丧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亲的来信攥到手中,拉直了缰绳,我要告诉奥达这一切。我将从女医生他们勘探队打在路旁的标桩理起。

这些木桩的距离恰好是我们马队首尾相接的长度,它们被牢牢地楔进泥地或石缝。楔进时被砸坏的都重新换过了。一块石头边就扔着几根坏了的标桩,在漂亮的木纹上涂抹的红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医生不理会老师的殷勤,兜转马头对我说:“你们那大个子老头心脏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讲述了阿措几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说得非常详尽,说老实话,这并不就等于是相信这会给阿措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因为路还长。我以一株野生樱桃出现时的时间开始,在心里估算出走到树前需要的时间。我依据的不是钟表,而是雪青马颤动的频率。当我折下那结果最繁的一枝时,我的叙述恰好结束。

我把这枝樱桃递到女医生手中。

她郑重地说:“心理对病人有很大影响,你不能告诉他。我们队里得心脏病的人要送到你们马队来。你们无忧无虑,啊……”

“你吃樱桃。”我赶紧说。

穹达勒了马在前边等我。

“啊,”穹达说,“除了女医生,你是不是还能听听我说话?”

我说:“你要说什么屁话就说吧。”我注意到老师也在找寻樱桃,女医生只给了他很少几颗。

“那家伙还想吃到甜樱桃。”我又说。

俗话说:三趟马跑过的地方不会同时有三株甜樱桃。我们的同行者把那枝樱桃扔到远处。

“我嗅到一种气味。”穹达压低声音说,“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只鼻子”。

“那只鼻子在哪里?”

“血。我已经嗅到那气味了。”穹达两眼望天,身躯在颠动的马背上古怪地扭动。他摇晃着脑袋再次向我俯过身来,强烈的口臭令人作呕,我真想挥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梁。

“啊,”穹达说,“公路所带来的忧患与艰辛所赐予我们的疾病!不是吗?一个医生,一个老师,有一个地方,不祥的乌鸦已经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观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恶狠狠地与我对视一阵,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我在马上,脚尖正对他的胸膛。

“我宽恕你了,只愿这血能代替那血。”穹达狠狠地说。

女医生挥动着那鲜嫩的樱桃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