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赫尔的信,丁洁琼双眶再度湿润了。但是她强忍着,终于没让泪水淌下来——

真遗憾,我多想活下去啊!我才五十四岁,还远远没有活够。在美国,人活到七十多或八十多岁是很寻常的事;这么说来,我起码还应该再活二十年到三十年。退一百步讲,即使只给我几年宽限也好,那样我就有可能再去看看中国;哪怕只给我几个月也行,那样我就有可能再见你一面!然而……

丁洁琼是很喜欢赫尔的。他不像罗曼那样有学问,有身份,但他健壮,粗犷,生命力旺盛,颇具阳刚之气,更像个男子汉。她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接着往下读——

我的生命只能再维持十天。即使出现“奇迹”,也不会超过十五天——这是一位医学权威的预言。他的座右铭是“把真相告诉病人”。其实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明白。因为我有预感,自觉日渐衰竭,极度衰竭,一天不如一天,仿佛已经能听见死神走近的脚步声。作为一个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兵,我并不畏惧死神;我只是觉得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对我深深眷恋的中国,对我同样深深眷恋的你!

我浑身插满了导管,躺着不能动,更不能执笔,于是让我口述。这样做也很累,力不能支,每句话都要用很长时间,说一两句话之后就得喘息一阵。但是,无论如何,这封信必须写出来,要让你在离开美国前能看到。

当年丁洁琼和奥姆的先后被捕必然地牵连到赫尔。但在FBI眼里,赫尔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主要是没能抓住他任何把柄,因此没有实施逮捕,而是采取严厉措施,加以隔离和监视。

大批钚和铀源源不断生产出来,运往阿拉摩斯,储存在桑迪亚山脉地层深处的仓库里。赫尔被指定带领一个小分队守卫这种特殊仓库。为了“防止泄密”,他被勒令不得离开地下仓库和地面电网圈定的范围,否则将立刻遭到逮捕和审判。赫尔终于吃了“粗线条”的亏,被指定待在最危险的库区而不自知;即使他懂得放射性的危害也毫无办法,他们不会允许他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女友也弃他而去,而他俩已经约定在一九四七年元旦结婚的……赫尔写道:“这不能怪她。她连我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啊!”

在恶劣环境里,赫尔始而患急性放射病,继而转为慢性放射病,各项身体指征也愈来愈糟,头晕、头痛、无食欲、关节肿痛、记忆力明显减退、严重失眠和脱发、白血球减少……腿伤越来越沉重。但他仍然兢兢业业,每天拄着拐棍瘸来瘸去,辗转在到处充溢着氡气的地洞里。后来他得到“优待”,准许他每天“下洞”两次,其他大部分时间可以待在地面建筑物里。这种极其艰难痛苦的境况居然持续了九年,直到一九五五年即麦卡锡垮台后才有所好转,被调离地下仓库,但仍驻阿拉摩斯。不过这时的他已因长期沾染放射性而被确诊癌症。他总算“重获自由”,住进圣菲的医院,两三年来一直在绝症的折磨下呻吟,再没离开过病房。

一九五七年,获释后的罗曼从巴尔的摩远郊给赫尔寄来一张明信片。这对难兄难弟在相隔十一年之后,在奄奄一息之中恢复了联系。他俩后来的通信都用明信片,都只写寥寥数语,因为都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也不知道允许他们谈些什么;此外,也因为都写不动了,每天都在变得更老,也病得更重……

前些天,一位名叫罗丽塔的女士突然来到圣菲,到医院看望赫尔。她自我介绍是丁洁琼教授的朋友,同时受国务院和司法部的委托。她说丁洁琼马上要离开美国前往欧洲,最终目的地可能是中国大陆,可以安排罗曼和赫尔兄弟一起到纽约机场送行。看到赫尔病情严重,罗丽塔改变主意,建议由赫尔口述一封信,让罗曼带到机场面交丁女士。罗丽塔借来打字机,坐在病床旁亲自打印这封信……

你很快要回到中国了。这使我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忆起太多的往事。

战争中我当过战斗机飞行员和轰炸机投弹手,得到的是满身伤残和满胸膛的勋章奖章。琼,记得吗,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的那天早展,我和你,还有罗曼及另外一百四十八位科学家、工程师和军官,作为杜鲁门总统的客人,参加了在白宫西草坪举行的那个早餐会兼授勋仪式。我作为军人获得“曼哈顿臂章”,罗曼和你作为文职人员荣膺“曼哈顿奖章”;我清楚地记得,你还获得美国国会专门授予“在军事行动中功劳突出的外国公民”的“荣誉军团勋章”——是的,你几乎是伟大的“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而我和“盖伊号”机长巴勒茨上校还同时荣获专门授予“空中执行任务时表现英勇和成绩优秀的军人”的“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其实,琼,在我那满胸膛的勋章奖章中,我最珍爱的是中国政府授予我的“飞虎勋章”。向广岛投下第一顆原子弹尽管意义重大,但对我这个老兵而言,全部生命史上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幕,最为壮怀激烈的一段岁月,是跟中国联为一体、密不可分的。

曾有吉卜赛人给赫尔看相,断言他这一辈子当不到上校——还真让那家伙说中了!直到退役,赫尔的军阶仍是中校。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很多资历跟他相同或相近的战友退役时还是上尉或中尉呢;特别是还有很多战友没有等到退役,没有看到胜利,便长眠在中国边境内外的崇山竣岭中和皑皑雪峰上。活着的老战友们回到美国后,这些年来成立了“中国—缅甸—印度飞行员协会”和“飞虎队员协会”等组织,当年参与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军人则成立了“五〇九协会”。他们不约而同,都希望赫尔加入,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他被认为最具传奇色彩的人:承蒙总统亲自关照的航空兵老战士,只有他一人;因伤残不能继续飞战斗机而改上轰炸机的,只有他一人;曾在中国作战的飞虎队员回到美国后加入“五〇九大队”并亲身参与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也只有他一人……

直到赫尔脱离“地洞”,住进圣菲的医院后,“飞虎队员协会”两名老兵才终于打听到消息,到圣菲来看望他并征集史料。三位当年中国战场上的老战友一起回首沧桑往事,感叹唏嘘:谁说美国人只具有武器装备上的优势?我们在勇气上也毫不逊色的!想当初飞虎队刚成立,曾以二十架战机对垒一千多架日本飞机,在三十一次空战中击毁日机二百一十七架,而自己仅损失十四架!但我们牺牲了五名飞行员,被俘一人。飞虎队改为第十四航空队后,仅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日一天,就在汉口、广州和衡阳等地上空击落“零式”等敌机一百五十三架!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五日,短短半年多击毁日机一千六百三十四架,而我方仅损失飞机十六架。到战争结束时,我们共击落敌机二千六百架,击沉或重创敌商船二百二十三艘和军舰四十四艘,百吨位以下内河船只一万三千艘,击毙日军六万六千七百名!我们曾有五百多架C-46、C-47和C-54在“驼峰航线”上穿梭飞行,每月运量最多时达八万吨。从一九四二年四月至一九四五年八月,为中国空运战争物资达六十五万吨。据不完全统计,我们损失飞机四百六十八架,平均每月十三架,牺牲和失踪飞行员和机组人员一千五百七十九人!

雅尔塔会议上,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一事遭到斯大林反对,但美国坚持了这个主张并终于使之成为事实。更早,一九四二年元旦,罗斯福总统就请胡适大使转告蒋委员长:“我们欢迎中国为美、英、苏、中‘四强’之一。”同年十月十日即中华民国国庆日,在美国推动下,美英两国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废除根据历史上的不平等条约取得的在华特权(英国尚有保留,拒绝放弃香港九龙),同时宣布给中国追加五亿美元贷款并提供大量战争物资。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八日蒋夫人应邀对美国参众两院发表演说,引起轰动。罗斯福总统不失时机,推波助澜,于翌日宣布给以中国最大的援助;紧接着,美国国会宣布废除执行了长达六十一年的排华法案,通过了对华友好亲善的新法案……

我回顾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在疯狂岁月里,美国连对奥姆和我这样纯粹的美国人都不放过,何况对你这种“不可思议”地始终拒绝加入美藉的外国人呢?我的意思是:我作为美国人,知道美国给了你太深太重的伤害;但是,同样,我作为美国人,希望你原谅美国,希望你不忘两国之间风雨同舟的过去,更想想两国之间可能出现的美好将来!

丁洁琼再度闭上眼睛,十几秒钟后才稳定了情绪,重新往下读——

琼,你要走了,仿佛要把我的心带往中国!我多么想再回中国看看啊,到我英勇战斗过的地方再走一圈: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广东,江西,湖北,湖南,安徽,还有跨越巍巍喜马拉雅山、横断山和乌蒙山的“驼峰航线”,不知航线下方五十英里宽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是否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是否还能找到我当年战友们的遗骸?美国政府和我们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们,让他们魂归故土……

琼,回去之后,请你代我多看看中国吧;若有可能,还请你代我去看看我曾经飞行、作战的那些地方。特别是昆明巫家坝,我们的航校和我们最大的基地都在那里。你能不能去一次,捧一把那里的泥土,日后有机会带来美国,培在我的墓旁?那样,我会觉得自己还在中国……

丁洁琼下意识地点点头,擦擦沿面颊流下的泪水。

赫尔接着写道:

前些日子,一些媒体报道了退役空军上校大卫·布洛克从纽约一座大楼的第十四层上跳下身亡的消息,但没有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当年在“盖伊号”队B-29重型轰炸机上,布洛克中校是巴勒茨机长的副手。日本媒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逮着这事大做文章,说他是因为亲自参与了原子弹投掷,目睹惨状后“良心拷问”,久而久之积郁成疾,成为精神病人,终以自杀了结云云。

我跟布洛克是好朋友。我知道他在轰炸广岛之后,又奉调参加另一个机组对长崎实施轰炸——参加过全部两次原子弹轰炸的飞行人员,仅布洛克一人。每当谈到这一点,他都非常自豪。战后他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到各大学讲演,还写了一本题为《但愿是最后两次》的书,极力赞颂蘑菇云的壮丽,反复强调当年用原子弹摧毁日本法西斯意志的绝对必要性。得知我在圣菲住院后,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在电话的那头大声吼道:“嗨,赫尔,你有孩子吗?我可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呢!你知道我跟孩子们说些什么吗?我说:哪怕在我死去之后,你们也要走遍全世界,告诉全人类,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你们的父亲亲自参加了向广岛长崎投掷那两颗原子弹。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应该世世代代为此感到骄傲!”

这样一位英雄,一个刚烈汉子,怎么会忽然因所谓“良心拷问”而“积郁成疾”,终至成为“精神病人”并跳楼自杀呢?病床上的我托人打电话去纽约那家医院询问。据告知,布洛克其实是误入正在维修的电梯井失足坠落而不幸身亡的。

日本人很擅长欺世惑众。每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他们都在广岛长崎召开大会,几十万人哭天抢地反对“原爆”。他们当年也曾努力研制原子弹,其惟一目的就是对别国实施“原爆”。不难想象,假若当年不是美国而是日本先造出了原子弹,假若他们还具备了相应的运载能力,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琼,你在我心目中堪称圣女。你的形貌美丽纯净,你的智慧超群轶伦;总之,堪称完美无瑕。你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过一个欠缺,即当年在原子弹轰炸日本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和摇摆。这是很多科学家和知识分子的通病:学问多了,“良知”多了,就热衷于虚无飘渺(我且不说是虚伪)的“道德自慰”,就连人类跟野兽都分不清了——无论是西方的“农夫与蛇”还是东方的“东郭救狼”,无论怎样沉痛残酷的教训,哪怕是几百万、几千万善良人类的惨死,都无法唤醒他们麻木的灵魂!

琼,在我即将离开人世之际,请记住我的话: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在日本广岛上空亲历的事件,是我人生的巔峰,是我全部生命史上最高的荣耀!请记住我的话:罗曼和你都应该为你们参与过“曼哈顿工程”感到骄傲;你这位“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你这个中国人,尤其应该感到骄傲!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和伪善者们的谎言,记住一个事实:在原子弹的研制和使用上,每一个当年参与决策的美国政治家和美国将军,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五〇九大队”成员,没有一个人为此后悔过;他们之中每个人都始终对此感到无上光荣——作为人,他们可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失乃至罪孽;但是,仅凭推动了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两颗原子弹的研制和投掷,就足以洗尽他们人生旅途上曾经有过的全部错误,就足以使他们光彩照人,流芳百世!

唉,赫尔还是那种性格,丁洁琼所一直喜爱的性格,掺杂着舞蹈家的狂放和军人的热烈的性格……只剩最后一页信纸了。丁洁琼再度稳了稳心神,足足过了几十秒钟,才重新抬起眼帘——

琼,在这封信即将结束之时,请接受罗曼和我的衷心祝福——你和苏已经分别了整整三十年啊!一旦聚首,将会是怎样一个场面呢?请转告苏,罗曼和我是多么羡慕他。

另外,拜托你一件事。琼,我告诉过你,一位中国女医生救过我的命。我的血管流淌着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赐予的。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被她迷住了,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是哪一类感情。她很瘦弱、憔悴,但在我的心目中却那么美丽!当年她对我说过“后会有期”,我也期盼着那一天。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再到中国去,原因之一就是想找到她,想再看看她——但是,显然,不会有那一天了!现在你要回中国去,拜托你了,找到她,找到那位坚强而沉静,温柔而忧郁,平凡而非凡的女医生,好吗?告诉她,十几年来我始终感激她,怀念她,而且每当想起她时内心总是充满迷惘和感伤。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说一遍:她叫叶玉菡……

“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名字呢!”丁洁琼轻微呻吟了一声,摇摇头。恰在此时,罗丽塔拉着贝蒂快步走来,拽拽女教授的衣袖,“对不起,教授,时间已到,请向奥姆霍斯博士辞行吧。我送您通关和登机。”

丁洁琼注意到了,赫尔在信件末尾签名是十天前的事——他的生命不是还能再维持十天,出现“奇迹”的话甚至可能是十五天吗?那么,今天,赫尔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他生命的最后时日一定忍受着癌症的煎熬,异常痛苦吧?他在弥留之际还说了些什么话?丁洁琼想问,但又不敢问;她眼眶发烫,却已无泪可流。她想,那是因为泪水已经熬干了,流尽了!她咬住嘴唇,最后深深地瞅了奥姆一眼;奥姆沉默不语,却泪如泉涌,浑身猛烈颤抖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教授。”罗丽塔轻声提醒。

丁洁琼最后一次扑上去,紧紧拥抱奥姆,一次次亲吻奥姆,泣不成声。尽管奥姆希望有生之年能到中国去一次,尽管丁洁琼热烈表示“会有那一天的”,但是两人都明白,不会有那一天了!两人都知道,眼前的告别便是永诀……

“教授!”罗丽塔抬腕看看手表。

丁洁琼终于松开奥姆,再度拥抱了贝蒂。然后,她随着罗丽塔,头也不回地走了,朝大客厅的另一张玻璃门快步走去。那张门外是专供“特殊旅客”使用的海关通道。丁洁琼不能放慢脚步,更不敢回头;她明白,否则她的决心就会动摇。她会回身跑过去,重新扑进奥姆怀里,紧紧地拥抱奥姆,紧紧地拥抱,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