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一直为父亲和哥哥所钟爱。她那刚满一岁的儿子,则更被外公和舅舅疼爱。母子俩这次来到南京,给长期生活在孤独中的苏氏父子带来了温暖和乐趣,明显缓解了苏氏父子间的既冷漠又紧张的气氛。

苏姗娜给哥哥打了电话。礼拜天下午,苏冠兰来到父亲这所僻静而别致的庭院。他猜得出要谈的或可能谈及的话题。他知道肯定要谈到丁洁琼。恰好他也正想进行一次这样的谈话,或许可以从老头子的谈话中捕捉到一点什么。琼姐在哪里?琼姐是怎样失踪的?他确实想去美国寻找琼姐,但那只是想想而已;美国那么大,到哪儿找琼姐啊?不错,琼姐到美国后大部分时间在加州,先后居住帕萨迪纳和伯克利,在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工作,但是苏冠兰知道,到那里是找不着琼姐的。人家会说不知道丁博士迁往哪里了,你可以试着到“新墨西哥州第一七七九号信箱”去找找——而这个设想还远不是最令人尴尬和害怕的……

苏冠兰不是个胸有城府、善于掩饰的人。看得出,他来到父亲住处时显得忐忑不安,神情异样。战后回到南京,这一对父子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即不再谈冠兰与菡子当年那个“婚约”,也不谈他与大洋彼岸那个女子的关系。今天,终于破例了。父子俩都想从这次“破例”中得到一点什么……

“冠兰,”苏凤麒说话经常是这么单刀直入,“妹妹把丁洁琼变心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什么,告诉我什么了?”苏冠兰怀疑自己听错了。

“丁洁琼变了心,”苏凤麒加重语气,“抛弃了你。”

这不是明摆着旧技重施,挑拨离间吗?但正因为如此,苏冠兰没顶撞,没多嘴,只是问道:“姗姗怎么会知道的?”

“我对她说的,”苏凤麒一面观察儿子的面部表情,一面悠悠然点燃一支雪茄。其实因为年事渐长和支气管炎,他已经很久不吸烟了。“我前天告诉姗姗的。”

苏冠兰望着父亲,等着老人往下说。

“说实话,亲爱的儿子,这事我已经瞒了你很久,不想刺激你。”苏凤麒喷出一口烟雾,往后靠去,晃悠着二郎腿,“但我跟姗姗聊天时,不经意间泄漏了一些情况。而妹妹是爱你和关心你的,她肯定会把我的话告诉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们父子之间当面谈谈吧。而且,这事也应该谈谈了。”

“有证据吗?”苏冠兰打断父亲。

“什么证据?”

“丁洁琼变心的证据。”

“这是多大的事,还用得着‘证据’?”苏凤麒耸耸肩,淡淡一笑,“男人变心或女人变心——这种事情自有人类以来就日日夜夜发生着,数以百万千万亿万计。它们不是因为有了‘证据’才发生和存在的。”

“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希望您在丁洁琼问题上能拿出证据来!”——苏冠兰本来打算这样说的,但终于沉默不语。他想,且听老头子怎么说,怎么编吧。

“其实,”苏凤麒望着儿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要说证据,证据就在你心里。”

“您说什么?”

“冠兰,”老头子说着,峰回路转,“现在挺冷的,你看看气温是多少。”

“怎么看?”苏冠兰认真张望,“用什么看?”

“眼睛是视官,就用眼睛看。”

“温度哪能用眼睛看见呀。”

“看不见?好,冠兰,那就抓一把温度来吧。”苏凤麒说着,伸出左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抓来就知道是多少华氏度或摄氏度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苏冠兰张口结舌,“用手抓温度?”

“既然温度看不见抓不着,”老头子像在对从昆明来的小外孙说话,“人们怎么知道它的存在呢?”

“人有感觉呀,还有温度计。”

“说得对极了,亲爱的儿子!”苏凤麒赞叹道,“是的,温度看不见抓不着,却是可以凭感官感知和用温度计测到的。美国是一个极力保护隐私权的国家,因此,情变之类事情不容易找到直接证据,这有点像温度的看不见抓不着;但间接证据却不难找到,正如人对温度的感知和测定——特别是温度计上的读数,可以视为直接证据。”

苏冠兰等着领教父亲的“读数”。

“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苏凤麒盯着儿子,目光阴冷而锋利,“丁洁琼赴美留学之后,你俩一直保持着热恋,鱼雁传情,通信频繁,每封信都是情书,都写得很长,还都感人肺腑,简直令人耳热心跳——这是事实吗?”

这确是事实。难道父亲当年一封不落地看到了那些信吗?这,这怎么可能呢?苏冠兰硬起头皮听着,心情很乱。

“但从大约三年前的某个时候开始,丁洁琼给你的来信便急剧减少了,越来越少;信也写得很短了,越来越短——是这样吗?”

看得出,尽管苏冠兰不吱声,但父亲说的每个字,每个音节,都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扉!

“丁洁琼的理由是她经常要出远门,从事这种或那种观测,地点游移,联系困难。她还常称自己太忙,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不能再给你写长信——而你是多么的希望看到她的来信,特别是长信啊!”

苏冠兰低着头,咬住下唇,脊背上全是汗水。

“她甚至不再使用伯克利那个通信处,而改作茫茫沙漠上的一个什么‘信箱’;她甚至连姓名都改了,改成‘姜孟鸿’,并且不说明改名的原因。最后,索性连这个子虚乌有的姜孟鸿小姐也消失了——是这么回事吧?”

苏冠兰呼吸急促,脉搏加快,大汗淋漓。他不回答父亲的问题,父亲显然也无意让他回答,而只是让他听着,听着。

“你不是傻子。你看得出她的信不仅越来越简短,还越来越枯燥无味,连口气和称谓都变得多么冷淡,明显是在搪塞你。你困惑,焦虑,痛苦,连连写信去,去探询,质问;她很少回信,回信也支吾其词,不说明真相,不作任何实质性的解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而战争结束也就是你跟她长达十几年的罗曼蒂克或幻象,或梦境,或童话,或天真烂漫,或自欺欺人——怎么说都行,反正是结束——这,也是事实吧?”

“爸爸!”一声哀求的叫唤,却是姗姗发出的。她不忍看着哥哥忍受煎熬。老人立刻瞪了她一眼,这使苏姗娜想起了谈话前的约定:她只许“旁听”,不准插嘴。

“您接着说吧,爸爸。”倒是苏冠兰冷静得多。他毕竟是科学家。他知道父亲的感觉没错,“温度计”也测得很准确。父亲说的是事实,是苏冠兰亲身经历过并因而几乎痛不欲生的事实。听着父亲的数落和挖苦,他很难过;但是,比起当初感受琼姐的疏远和冷落,直到终于失去琼姐,漫长的几年里所遭遇的痛苦来,这算什么呢?确实,男女负心、离异和相互抛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不爱儿女的父母却从来没有过;也许爱的方式不对,但父爱和母爱本身却是亘古不变的……

“很好,孩子。”苏凤麒赞许道。他瞅瞅已经熄灭的雪茄,不慌不忙地搁在烟灰缸上,端起咖啡来啜了两口,接着侃侃而谈,“怎么解释这一切?是的,她可能是病了。但人哪有一病几年的?而且即使真是病了,在病榻上也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嘛,战后打越洋电话也是很方便的事。”

“当然,她也可能是换到了另一所大学或研究所。这就更简单了,比在病榻上更容易写信或打电话,还方便,如果她仍然爱你的话。

“还有,她也可能是出了意外,譬如车祸或遭遇其他事故——但丁洁琼不是一般人,而是名教授;若有差池,报纸不会不报道的。此外,她是公派人员,若出了事,两国官方之间会有通报,我会不知道吗?别忘了我还是中华民国外交部顾问呢。”

苏凤麒说的这些“道理”,苏冠兰其实都懂,甚至都想过了一万遍!父亲不仅是杰出的天文学家,还是出色的数学家——应该承认,他刚才的逻辑推演是严密的,完全符合数学法则……

“爸爸,”苏姗娜却懵懵懂懂,又忘记了只许她“旁听”的约定,“那,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已经知道了:丁洁琼变心,抛弃了你哥哥。”苏凤麒转向女儿,“她大概也觉得于心有愧,于是拖延时间,支支吾吾,逐渐降温,好歹让你哥哥有个适应过程。而你哥哥那些火热的长信呢,她则照收不误,然后统统塞进壁炉,付之一炬。”

“是吗?”姗姗震惊。

“不然,你哥哥后来寄往美国的那么多信,何以连一封回信都没见到呢?就算收信人去世了、失踪了或搬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邮政局也会说明情况并将信退回来呀。你,还有你哥哥,能找出别的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吗?”苏凤麒把视线从女儿脸上转到儿子脸上,“你们知道,我历来喜欢英国人,而不喜欢美国佬。但事实是我也有不少美国朋友,比英国朋友还多;其中很多人地位显赫,举足轻重。所以,我了解丁洁琼在美国的几乎所有情况。不是说‘证据’吗?其实我是掌握了第一手证据的,只是今天和今后都不会拿出来而已。”

“为什么?”姗姗瞪大眼睛。

“称为‘证据’的东西,应该用以证明比这重要千百倍的事物——不然,我还称得上‘科学泰斗’吗?岂不成了小市民。”

苏冠兰和苏姗娜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姗姗嗫嚅着,提了一个哥哥不敢提的问题:“她,丁洁琼,现在怎样了?”

“她结婚了。”苏凤麒重新点燃雪茄,吞吐烟雾。

苏冠兰浑身一震——天哪,这正是最使他感到尴尬和害怕的消息啊!更使他不寒而栗的,父亲在谈到这件事时的神态和口气……

“算起来,有两年了吧?哦,不,快三年了。”苏凤麒接着说,他的神情像在回忆,思忖,“听说她很幸福,好像还有了孩子。她内心应该还是爱你哥哥的,毕竟是初恋嘛,而且持续那么多年。但事情是会变化的,何况远隔重洋;婚姻又是非常具体的,不仅是两性的结合,不仅要感情投合,更重要是金钱、身份、地位、声望的般配。咳,不管怎么说,对丁洁琼而言,是弃旧图新,摆脱了感情困扰,过上了女人应该过的生活;对你哥哥而言,则是……怎么说呢?算是‘终被无情弃’吧!”

苏冠兰倾听着,忍受着煎熬,一声不吭。

“她跟一个什么人结了婚?”姗姗却忍不住发问。

“对了,那人叫作奥姆霍斯。”

“啊,果然是他……奥姆霍斯!”苏冠兰听着,脑袋中轰然一声,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

那边厢,苏凤麒在自顾往下说:“他,那个奥姆霍斯先生,是丁洁琼的同事,也是一位物理学家,而且很著名——是的,同事之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容易产生感情。结婚之后,他们就到海滨别墅过上了隐居生活。这是对的:累够了,钱够了,名气也够了,不去隐居,更待何时?此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什么原因?”苏姗娜追问。

“丁洁琼怕你哥哥跑去美国纠缠不休,于是索性隐居起来,让他找不着。这样过上几年,就可以彻底摆脱了!”

“哥哥!”姗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向苏冠兰扑去。苏凤麒跟着扭转视线,这才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了起来,推开藤椅,走向大厅门口。但是,他刚迈开脚步便眼冒金花,脑海中涌起一团黑雾,身躯摇晃起来。若不是妹妹的及时搀扶,他就重重地摔倒了!

苏冠兰一时仿佛失去了视觉和动作能力。他咬紧嘴唇,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失态,同时依托妹妹,勉强支撑着站立,缓步前行。幸亏姗姗是学医的,也幸亏叶玉菡为老父准备着一大批药品和诊疗器材,现在都用上了。苏冠兰在隔壁一张床上躺下,父亲和阿鼎也跟了上来;妹妹拿来体温表、血压计和听诊器等,解开哥哥的衣领……

苏冠兰闭着眼,看不见,但可以听见,于是听见了妹妹的嗔怪,显然是在嗔怪父亲:“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

“是你问这问那。”父亲辩解道,“本来说好了的,只许你旁听,不许你插嘴。”

“爸爸,您是有意伤害我哥哥!”姗姗愤愤然。

苏凤麒迎视着女儿,一字一顿:“不,我是在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