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各方面消息传来,证明案子果然松了劲。大家已经知道王棪不但不像前一晌那么得意扬扬,还逢人申辩这回事情,他只是奉命行事,逮人是出于不得已。至于多所株连,想以人血来染红帽顶,简直连想都没有想过。并且亲自到胡雨岚家里去,请总理劝劝护院:“适可而止,莫为已甚!”

郝达三去拜候了葛寰中回来,也说葛寰中很高兴王棪之劳而无功,訾议他把火色看差了。又说:“办这种案子,本不容易,比如夺黄蜂窝,搞得不好,便会遭蜂子锥了手的。而今王大老爷吃了亏,我们也算学了回乖了!”看来,葛寰中的气也同样的馁了。

情势如此,躲在郝家的尤铁民,是尽可以走的了。然而他仍旧安居在郝家毫无走的意思,大约与郝香芸不无有点关系。

郝大小姐是那么聪明豪爽,正如她哥哥所称道。但还有两种德行,为她哥哥所不知,而为她嫂嫂所深悉的,第一是爱用心思,第二是好胜。

因为爱用心思,所以思虑极多,又极细密,每逢一件事,她总比别的人多想得出几种理由;却也因此往往超过了靶子,反而把事实的真相搞错了。这在她嫂嫂说来,就谓之曰多心,又谓之曰弯弯心肠。在前本不如此,差不多自她生病以来,才是这样。

又因为好胜,便事事都想出人头地,便事事都要博得人家的称誉,只要有人恭维她,她心里一高兴,任凭牺牲什么,她都可以不顾而只图别人满意。这在她嫂嫂说来,就谓之曰爱戴高帽子。这倒是与生俱来的一种习性,不过愈到近来,才愈加强烈罢了。

她嫂嫂之与她处得很好,就由于在后来摸清了她这两种德行,善能迎合利用,使她忘记了自己。而尤铁民却本于他在日本常和女人接触的经验,无意之间,抓住她的短处,便也博得了她的欢心。

香芸和尤铁民会见后的第二天一天都不舒服。心里很想到书房去走走,又害怕别人说闲话。只好暂时找着香荃来排遣。香荃是那样无忧无虑地大声在说,大声在笑。到吃午饭时,她忽提说许久没有到大花园看三叔的小妹妹,问她姐姐愿不愿意去走一遭。若在平日,香芸是不肯去的,第一层,恨她三叔,她看清楚了母亲的死,大半由于生他的气。第二层,看不起贾姨奶奶,倒不是因她曾经是母亲的丫头,而是因她与高贵的鬼鬼祟祟,她常向哥哥嫂嫂批评贾姨奶奶太好贱了,生成的贱骨头,揍不上台盘的东西,虽然所生的那个小女娃倒非常之像三叔。

但此刻她却不拒绝她妹妹的提议。两个人便走出轿厅,从一道月宫门走进大花园。

所谓大花园,不过有不足半亩大,种了几株大树,几丛观音竹,掩映出来,觉得有好宽好大。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几处牡丹花台。东边风火墙下,有三间房子,两个通间,一个单间,原是郝又三与香芸从胡老师读书的学堂,现在是三老爷的住室了。

房子外面一架朱藤,还是那样繁盛,一排四盆秋素,叶子也长得甚茂。贾姨奶奶正坐在通间里做什么,不等她们走拢,便连忙赶出来站在宽檐阶上,笑着招呼道:“大小姐二小姐里面坐!恰巧三老爷刚刚出去了!”

香芸道:“我们不进去,就在这阶檐上坐坐好了。小妹妹呢?”

贾姨奶奶很谦恭地站在大小姐所坐的竹椅旁边道:“三老爷把她抱到街上去了。他天天都要抱去走一趟的。……大小姐近来倒更好了,脸上也着了些肉。怕有个多月,不到花园里来了吧?”

花园里真静,只观音竹丛中几个小麻雀在吵闹。

香荃向贾姨奶奶道:“冬至节也快来了,你许我的扎花棉鞋,哪天有呢?”

“这几天还不行,等把三老爷的袜子做好了,就动手。”

香芸定睛看着对面道:“这竹子更茂密了,恰恰把书房后窗遮住,站在这儿,简直看不清楚那面了。”

贾姨奶奶道:“不是一样的,那面也看不见这里。可是在夜里,却看得见灯光。夜静时,连那个客人的咳嗽声、脚步声也听得见。”

香芸看了她一眼道:“听得清楚吗?”

“夜静时才听得清楚。昨夜到很夜深了,我睡醒了一觉,还听见那客人靸着鞋子在房里走动,并且时时刻刻都在大声叹息。不晓得那客人是做啥的,好像心思重得很。听高二爷说他,住了几天,从未出过房门。只晓得姓王,是出过洋的。”

香荃笑道:“当真出过洋的,那天到灵前上香,我同姐姐看见过他,一条假帽根,真笑人!爹爹同他见过一次,很夸奖他,说他学问很好哩!”

贾姨奶奶道:“昨天晌午,我上来时,从书房窗根底下走过,他从窗上把头伸出来了一下。我瞥了他一眼,相貌长得并不好啦!咋个会出洋?”

香芸不高兴地说道:“你这话才怪啰!出洋不出洋,咋个会说到相貌的好不好?相貌好,唱小旦的相貌就好,可是他算啥子?贱东西!贱骨头!”

贾姨奶奶红着脸,只是笑。

高贵挟了一只花线牌子走了进来。本是笑容可掬的,一转过南天竹丛,看见两位小姐,登时就把笑容收敛了。规规矩矩把花线牌子捧与贾姨奶奶道:“请姨奶奶把颜色选定了,再讲价,他要的是六个钱一分。”

贾姨奶奶笑嘻嘻地把东西接着,向二小姐说道:“就是为了扎棉鞋上的花买的,我的花线早使光了。大小姐可要扎点啥子玩意儿?吩咐了,我一道做。”

香芸已经站了起来,便摇摇头道:“我这么大了,还要耍玩意儿吗?二妹,我们走吧!”

两个人走出月宫门,正遇着尤铁民从二门侧的茅厕里出来,便赶紧走来打招呼。

香芸不好意思地,含糊应酬了一句。倒是香荃很时髦地向他鞠了一躬,并称了一声“王先生”,态度大方而又自然。

尤铁民问:“这是令妹吗?”

“我行二,我叫香荃。我们是香字排行,姐姐叫香芸。”

“啊!我还不知道郝大小姐的芳名,也一直没有请教,可见我这头脑真粗疏!却也怪令兄介绍时一字不提。”

“哥哥给你们介绍过吗?”

尤铁民把香芸看着,不说什么。

香芸附着她耳朵叽喳了几句,她笑道:“这有啥要紧?我们明年进了女学堂,还要天天在街上走,为啥子就见不得男子汉?我此刻不是已见过王先生了!……”

郝又三从侧门出来,便道:“哦!是你们在说话。很好,很好,我来介绍,这是……”

“不要你介绍,我自己已通过名了。王先生正在怪你介绍姐姐时,连名字都不说,你真不行!”

尤铁民大笑道:“香荃小姐的嘴真厉害!以后定是一位绝好的女雄辩家!又三,你这两位令妹,真了不得!个个都是女中英俊!”

香芸笑道:“尤先生的葱花真洒得匀称!……”

香荃大张着两眼道:“王先生嘛!咋个又叫起尤先生来了呢?”

三个人都说不出什么。郝又三笑了笑道:“二妹就是这样嘴快,书房里去说吧!……”

二门的正门一开,进来了三乘小轿,轿帘都是放下来的。尤铁民、香芸、香荃正待往里面走时,郝又三已把头一乘小轿的轿帘揭开一看道:“少奶奶就回来了!”

香芸迎上去道:“嫂嫂为啥子就回来了?”

叶文婉躬身走出轿门,不及跨出轿竿,先就向香芸福了一福道:“本打算多耍几天,偏偏华官病了,妈说恐怕是出麻子,还是回来请医生的好。大妹好嘛!妈跟大妹请安!”跨出轿竿,又招呼了香荃。尤铁民还站在旁边,郝又三遂作了介绍。尤铁民一躬鞠下,少奶奶还他一福,到底是当了妈妈的人,没一丝腼腆,比起香芸头夜在书房时就迥然不同,虽然她还小一岁。

两个奶妈也下了轿,华官是那样蒙头蔽面地包裹着,一家人旋说旋问,簇拥了进去。

尤铁民与香荃、叶文婉之见面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