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他是中文系最年轻的讲师,也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他一直怀念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那个多知道几个外国人名就能获得尊重的年代。

她是外文系的学生,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总低着头。偶尔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就立刻又低下头。

他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从不曾停留。他读外国小说,最爱D.H.劳伦斯,喜欢的是对自己的情欲毫不掩饰的奔放女人。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某一天下课,他正在讲台上收拾讲义。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女孩儿站在讲台前,身量如此娇小,双臂交叠架在讲台上,像是柜台前踮脚买糖的小孩儿。他俯下身听她讲话,简直想拍拍她的头。

她说:“你讲的东西别的老师都没讲过。”她看着他,目光久久都没有躲避。晶莹的眼神黏在他身上,无论他吃饭、睡觉、洗澡,都伴随着他,直到他再次在课堂上看到她,他才被解放。

那以后,她再不低着头,总是牢牢看着他。他对视回去,她目光里刹那间就会有种热烈,仿佛调皮的挑战。

夏天的傍晚,他骑着车,在路上碰到刚从澡堂出来的她。她穿一件月白色的吊带裙,头发半湿,抱着塑料盆。她笑着喊住他:“乔——老——师——”拖长音调,依旧像馋糖的小孩。晚风一吹,她的衣服贴住身体颤抖起来。

乔意低下头,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脚指头在开裂的红色塑料鞋里,十分可怜的样子。他的心胀得满满的,赶紧骑上自行车逃跑开去。

转眼是冬天,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他对同学们念莱蒙托夫的《绝句》:

凡是爱我的一切必定要毁灭,

或像我痛苦到最后一日。

我的意志同我的希望对立着,

我爱别人,却怕也有人来爱我。

……

我不是感情而是行动的主人,

即使不幸——也让我一个人去不幸。

一整个教室的人,他眼里却只有她一个听众。为了这一个小小的听众,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他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起回响,字句在他的胸腔里激荡。他感觉到自己鼻腔的酸楚,他索性任凭泪水肆意,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那次期末,一向以严厉著称的他,给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学生都打了史无前例的高分。

除夕夜,他邀请本系寒假不回家的男生来他的宿舍吃涮羊肉。开始男生们还很局促,谁也不肯陪他喝酒,羊肉熟了,虚让一番,先孝敬给他。他看大家实在死板,就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情事娱乐大家,这才打开局面。又在男生们的怂恿之下,讲了一个圈子里颇有名气的中年女诗人如何挑逗他,把他们听得羡慕躁动,纷纷敬他酒。

他微醺,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人体摄影的图册。男生们虔诚地传阅着这本书,黑白阴影里的大腿和乳房。二十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让课代表——一个聪明骄傲的男孩儿去买酒。男孩儿一开门,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羽绒服,长发烫成蔓延的大卷,云鬓嵯峨,倒不显得成熟,只越发觉得她瘦小。她慌张地介绍手上两个大铁饭盒里是自己包的饺子。

乔意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们聚会?”他声音很大,紧紧地捏着酒杯。

来了一个女孩儿,气氛立刻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本满是裸女的书被匆忙地扔在了桌底。不知谁带头开始跳舞,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们,像螳螂一样挥舞双臂,吸引雌性的注意。羊肉的膻气和蒸腾的荷尔蒙混合,房间里一股腥气。

他眯起眼睛,想象自己是站在动物园栅栏外的游客,往里丢了块肉,看小兽们争破头。可这或许是他的幻觉,他爱她,所以觉得所有人都爱她,他觉得自己才是可笑的那个,喝了口酒,烧灼得很,眼泪都辣出来了。

“你也去跳啊。”隔着桌子,他对她笑道。

她很镇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轻蔑,嘲笑他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徒劳。他逃不了,他们都逃不了。

这时,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课代表起身拿起靠在书架上的吉他,铮铮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平平得没有什么起伏,听着很远,像是来自草原另一边的呼声,忽然变得很近,仿佛微风中棕榈叶的抚摩。男孩儿当然是唱给她的,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乔意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用力支撑起身子,走到少年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朝着他鼻梁正面挥去。

“这一拳也打穿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纸。”乔意说。

“然后呢?”井上忍问道。

“我不想讲了。”乔意说。他感到有些恼怒,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讲完。”井上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直到这时,乔意才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日本血液,令人生畏地执着。

两人沉默,僵持良久。他感觉到井上忍在靠近,水在流向他。他感到她站在他的对面,气息靠得很近。他只要往前一探,就能仓促而熟练地给她一吻。

“我们的嘴唇很像。”乔意呓语道。

“我们?”半晌,井上忍羞涩地问道。

“不是,我和她。”乔意说。当然是她,那个记忆里的旧鬼魂。

他和她的嘴唇相似得可笑,唇似弯弓,饱满厚实。可她的嘴唇永远冰凉,吻她像是亲吻镜子。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深夜偷偷跑到他的宿舍,两人迟疑地亲热一会儿,好像都怀疑对方不是真的。他甚至连隔着衣服抚摩她都小心翼翼。对女人,他一辈子再没有过那样的耐性。

“等我毕业了,就好了。”她总是这样说。

于是,“毕业”就成了两个人心心念念的目标,一遍遍地重复,反而越发觉得渺茫。他有时悲伤得要发疯,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

“结果竟然真的和我们的预感一样。”乔意说。

“那件事发生了。”井上忍说。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整个无比刺激也无比疲惫的夏天。他作为学校里的思想先锋自然不能错过,他记得自己站在高处,拿着大喇叭朗诵胡风的诗句。他记得她总来广场看他,周围是人声和音响的巨大声浪,仿佛要把天地震碎。趁诸神恍惚,他们偷窃温存,私订终身。他还记得黄昏的公园里传来鲍勃·迪伦吟唱的《地下乡愁蓝调》。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个天气预报员来告诉你风往那边吹).”在如同被猛烈晃动过的鸡尾酒一样混沌的记忆里,只有这句歌词刻骨铭心。

所有人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吹向失败。

他没来得及向她道别,就开始了逃亡之路。骑自行车到火车站——太疲惫了,几乎一边骑一边睡。他买了一张到南方家乡的火车票。火车刚刚开动,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回家,于是在中间的某站就下了车。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后,随机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了一座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市。

他在那个陌生的小城市待了几个月。风声平息后继续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广播电台,当了电台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