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打定主意离开后,就立刻把家里值钱的家具——一个冰箱和微波炉变卖了去,房子还给了房东,因为没有到租期而付了一些违约金。她办了加急的签证,买了机票,在新的一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坐上了飞机。当飞机离开灰褐色的土地,她也因为飞离土地上的流言与耻辱而感到轻松。

飞机场金发的空姐问她要牛肉还是意大利千层面,叶莺犹豫了一下。过去在青年剧团的时候出国坐飞机,她总是一个人每顿要两份,别的女演员不敢吃的黄油,她也全要来抹在面包上。现在年纪大了,喝水都胖,只敢喝刮油的茶。

可是她一想到昂贵的机票,就说牛肉和千层面各要一份,巧克力也多要一支,还要了一杯白葡萄酒、一杯果汁。

叶莺第一次自己买出国的机票,被价格吓了一跳——全部的积蓄都取出来也只够买半张单程票。

而她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当她拨通王帅电话的时候,不等他挂断,就说:“我被辞退了,什么都没了,给我钱。”

她能感到电话那边的他有些变色,也有些受伤——似乎认定了她是个只认钱的女人,这也间接否定了他对于她的魅力,这对于王帅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她又说:“这是你欠我的,我要钱。”

这话在即将崩坏的东西上又重重地击打了一次,以便让它全盘毁坏。这粉碎了的废墟是他们之间存在过的一点点温存,也是她仅存的尊严所安放的庙宇。

王帅并不是个小气的男人,他说:“多少钱?账号给我。”

叶莺把钱数和账号报给他。他重复了一遍,就挂上了电话。一个小时之后,就把她需要的钱汇了过去,发来短信:“钱已汇,请查收。帅哥感慨:真心不如红钞票,感情只是性需要。”

她知道,发完这个短信,他就永久地删除了这个号码,从此之后,她在他心里就是死人。

这样也好,叶莺想。难道还一直待在那个出租屋,等他避过了老婆的监视再去和她幽会不成?哪怕她并没有在等着他,王帅大概也会和人吹嘘:“有个女的一直痴心不改地等着我,哥们儿牛逼吧。”她知道,那个城市待不下去了。

她没有亲人,没有后代,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够收留她的地方。生活中的一切,一样一样地离开了她。最先离开她的是母亲,然后是前途,再然后是父亲、婚姻、工作、情人。最后连她妥协后龟缩的壳都要拿去。

如同她少女时期经常做的梦,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舞台上,台下全是人,所有眼睛都看着她。

叶莺想:这是老天在罚我。

空姐来收走了空杯子和餐盒,问她要咖啡还是红茶。叶莺要了咖啡,摆摆手拒绝了奶精和砂糖,褐色的液体因为飞机的微微颤动而泛起了涟漪。

她第一次喝黑咖啡是随剧团出国演出时,也是在飞机上。其他团员都被苦得龇牙咧嘴,只有叶莺觉出了香。“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领导当时说。

于是,喝咖啡的习惯保持到了婚后。她的前夫喝不惯,曾经温和地申请能不能换成豆浆或者茶,结果被叶莺嘲笑:“这么土,亏你还是个英文老师。”

前夫是一个放在二十年前叶莺根本不会考虑的男人,她年轻时候的追求者每一个都比他英俊而优秀。然而,当她因为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务,以及越来越恶劣的演出环境而接近精神崩溃时,她的前夫恰好出现在了眼前。

回忆中,前夫的相貌已经很模糊了。大概因为那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总是低着头,露出微秃的V形发际线。

他是当地高中的英文老师,少年时候也给叶莺写过爱慕的情书,被青年剧团的清洁工随意扔在一个装满了信的麻袋里,从来没有被打开过。后来他被亲戚拖去相亲,发现眼前的人是自己年少时候魂牵梦萦的偶像,他相信这是命运的礼物,不计一切代价地与她结了婚。

或许是出于本性,或许是出于对叶莺近乎恐惧的崇拜,他在婚姻生活中过得异常小心,每次上完厕所后都会小心翼翼地把蹲坑的内壁和踏板擦得干干净净,再喷上芳香剂,厕纸也像宾馆那样折出一个三角。每次出厕所被叶莺看见,他都会尴尬得脸色发白,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没有血色。

他的小心翼翼和动辄自责的性格,反而增加了她的恶作剧心态。前夫为了改善叶莺的生活,把她也争取到同一所高中当音乐老师。每当两人一起上班的时候,叶莺总会穿得格外鲜艳,来衬托他的土气。她会当着他的学生去斥责他的生活习惯,在他“呸呸”地把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吐回茶杯的时候皱紧眉头。

叶莺这种刻意的残忍其实是一种迟来的青春期。她的整个青春期父母都是缺席的,她只有在这场婚姻中获得了向家长任性撒娇的权利。

前夫很快就理解了自己在婚姻中承担了多重角色,开始的时候甚至在这种关系中感受到了某种扭曲的屈辱快感。同时,当他发现叶莺对于英语有很大的兴趣时,还开始兴致盎然地教她英语。他幻想把她培养长大,从一个女儿成为一个妻子。

但是,几年过去,当他发现叶莺永远不会停止嘲笑,永远不会平等地对待他,并且时常会用很小但颇具毁灭性的动作通知他,任何他们关系进步的迹象都是幻觉,他还是感到非常绝望。

“你到底喜欢过我吗?”前夫没有选择“爱”这个字。

叶莺认真地想了想,她的确为他心动过。当第一次见面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在路上唱起一支她听不懂的英文歌的时候;结婚后,她偶尔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一堆天书一样的文字,而他用笔尖一排排划过那些文字的时候;他教她英文时,郑重其事得仿佛在说着一个咒语的时候;还有,他在极端愤怒和难堪时,眼睛里出现的闪电一样的蓝色。

叶莺不自觉地去摸脖子上戴着的宝石项链,忽然明白过来,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他。或者说,她并不喜欢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人类;她喜欢的是他作为一座桥梁,她通往蓝眼睛的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