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叶莺回到酒店,看到满大堂因一夜未睡而焦虑的团员和领导,就知道大事不好。

当天,团里的领导教训叶莺的时候,叶莺的听力却似乎还没有从一夜瀑布的巨响中恢复,罔若未闻,问她去哪儿了也不说,只是无意识地微笑着。领导更加激愤,当场开除了叶莺,理由是:“不听指挥,自以为是,情节严重,经教育无效。”

当时在团里和叶莺关系最好的演员叫作唐瑶,她是叶莺来之前的台柱子。两人长得像,都是大眼睛圆脸,只不过唐瑶的脸盘要大些,五官疏松稀朗,没有叶莺精致。因为团里已经有了娇艳的美少女叶莺,唐瑶就不自觉地淡化了自己的性别特征,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做派也越来越粗放。

回国的飞机上,领导让叶莺换了座位,坐在最后一排,所有人都不许理她,孤立她,让她反省。到了晚上,待到机上的人都睡了,唐瑶悄悄地去找叶莺。

叶莺没有睡,脸上带着自夜归之后就没有消散过的笑容。

“你胆子也太大了……”唐瑶低声责备道。

叶莺说:“看瀑布去了。”

唐瑶说:“一个人?你怎么没叫我一起,叫上我不就没事了。”

叶莺说:“不是一个人。”

唐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叶莺继续说:“和男人……嗳,你不知道男人抱住你的时候力气多大,眼睛都直了。”

唐瑶先是有种被冒犯的窘,脸慢慢热了起来,等到脸上的红潮散去,她发现自己很不高兴——虽然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嗓子也变得干干的,问:“是林康生?”她说的是团里那个漂亮的男舞蹈演员的名字。

叶莺不屑地说:“他想得美。”

唐瑶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在剧团关了十年,和男性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被那样的手臂抱着,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了。她伸手去捏叶莺裸露的大咧咧地愣在自己面前的一截膝盖,下手越捏越重,仿佛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花的气力。

叶莺疼得叫了一声,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打下去,同时又亲热而神秘地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他送我的。”她是说那个神秘的男人。

叶莺张开花瓣一样白的手掌,中心摊着一粒倒映着蓝天的露水,是一粒海蓝色的宝石,光闪闪的。

叶莺把那宝石放在手中滚来滚去地看,说:“你看,这是宝石还是钻石?像不像海水?”

回头一看,唐瑶不知道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叶莺继续全方位地玩弄它,又觉得不像是海水,倒像是一滴眼泪。

叶莺把那颗海蓝色的宝石镶了碎钻,用白金链子串着,戴在脖子上。她尤为自豪的是,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从未想过把那宝石卖出去。

日子很艰难地过,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转折点的话,是在她被剧团开除之后就急转直下。

父亲给老同学的一笔贷款做了担保人,没过一年,那老同学出了矿难,被泥活活憋死了,几十万元的债务一下子落在了父亲的头上。刚开始还钱,父亲就病了,持续发烧了一个月,随即出现新的病症:脖子上长了一个鸡蛋大的血瘤。

医院查不出来病因,叶莺无计可施,那时父亲已经下不了床,听人说山里有个半瞎的老太太很灵,便去找。她拿了一件父亲贴身穿的背心,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叶莺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半旧的背心。老太太闻了一闻,朝天望,半闭的眼皮下只有凸起的眼白在滚动,过了好半天,老太太问,你父亲脖子上是不是长了个东西?

叶莺惊叫了一声,老太太继续说那是来索命的小鬼。索的是父亲的父亲——叶莺祖父的命——那个她只在旧照片上见过的英武清秀的男子。祖父年轻时打过仗,用大刀砍掉过三个壮年男子的头。命是替他们索的,祖父死得早而安详,要用父亲的命去抵。

问老太太怎么破,她又仰起头,那球状的眼白滚动得更快了:“能熬过五十岁生日就没事。”

叶莺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下山的时候天光还很亮。落叶覆盖在潮湿的地面上静静腐烂,漫山遍野都是层层叠叠的暖色,从上往下望,让人暂时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叶莺在悲怆中也有了些欢欣:总算有了指望。

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忽然呼吸困难,几个小时才抢救过来。这之后的几天,他就真的渐渐好起来,血瘤没有再长大,他甚至能下床走几百米。

叶莺把他接回家休养,回家那天,去买了一只土鸡炖了汤,鸡汤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

“这鸡肯定很笨。”父亲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笨鸟先肥。”父亲一本正经地说。

叶莺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那顿午饭吃了很久,吃到了傍晚,鸡汤一热再热,在锅底熬成了膏状。直到最后一缕阳光缓慢而哀伤地从饭桌上撤退了。

那天晚上,她听到父亲猛烈地咳嗽,捶打墙壁,似乎在缓解极端的疼痛,更像是与墙壁进行一场搏斗。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小。她在另一个房间极清醒和痛苦地承受着,直到声响消失,才走进父亲的房间。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铁青的脸上咳出怪异的红润,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突然,父亲竟然从灰白的棉被里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她。她握住——准确地说是抓住父亲嶙峋的手指。这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短暂而温暖的互动。很快,她感到父亲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仿佛某种突然醒悟过来的诧异和不快,仿佛在问:“你这是在干吗?”

父亲很快就死了。

然而,这一下模糊的推搡,却让叶莺在漫长的日子中都感觉到痛苦。她不断猜测父亲在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害羞,保持距离,还是怨恨和责备?

父亲死后,家里的房子和财产都被拿去抵债。叶莺托过去剧团的关系介绍了些走穴的活儿,是在歌厅唱。后来内地歌曲市场一夜之间全被港台歌曲占领,舞台的主角变成一群烫着头的小姑娘,在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下跳幼稚的舞,扭着半个肚皮,近乎童声唱着:“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叶莺做不来,就只有去更偏远的城市走穴——以为那里的音乐审美还落后。

春天的早上,刚在一个小城市表演完,她挤在一辆去往汽车站的闷臭不堪、动弹不得的小巴上。一个半老的男人在她身后小心地猥亵她,用身上尖锐的东西去顶她,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把收音机顶在她只着了一层纱裙子的背上,那一根短短的天线像指头一样在她身上划来划去。

那冰凉的收音机忽然传来一条突发新闻,说邓丽君因为哮喘在泰国去世了。车上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满车幽怨的叹息声,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歌声如同哽咽: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

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临窗的妇女忍受不了闷热,打开了窗户。几只苍蝇飞进来,直奔着妇女手上拎着的猪蹄,苍蝇也在叶莺的耳边萦绕盘旋,她的心被搅乱,直到一阵劲风吹来,她渐渐沉静下来,她把心里一直深深藏着的去瀑布找蓝眼睛的想法拿了出来,如今,她终于接受了生活,和这念头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