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辆八成新的鲜红色福特车上,王帅明显地放松下来,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去握叶莺的手。

她的手在他潮湿的手心里动了一下,就彻底安静下来,忘了刚刚等候的不快。

“你等一下。”他忽然停下车,从置物箱里拿出一块黑色的丝绸围巾,说,“蒙上眼睛,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她顺从地让他用围巾盖上自己的眼睛,传来一股熟悉的发胶的浓烈香味。

他们认识,是王帅来叶莺所在的高中演讲,中午校领导招待他吃饭,叶莺来陪。席上,他一面排山倒海地讲着那些押韵的道理,逗得满桌人大笑,一面死死地盯着叶莺,就像脸上长着四五双眼睛一样。

她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向他敬酒,王帅微笑着问:“叶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拍过一个电视广告?”马上又掌自己的嘴,“什么话,现在也风华正茂。”

她在少女时,的确拍过一个地板的广告。是一个中年导演拍摄的,她曾短暂地对那个满嘴英文的导演有过好感,但她无邪的诱惑只是愈发使导演胆怯,不敢更进一步。导演无望的爱恋却让镜头里的叶莺格外地美,那则广告的寿命竟长达五年之久。叶莺抱着狗在地板上愉悦地玩耍,露出膝盖上方一块比打过蜡的地板更光滑的腿。

叶莺说:“八百年前的事了。”

王帅大声说:“哈!我就知道,那时候我守在电视机前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看你,梦中情人啊!”

第一次在他面前脱下衣服的时候,她很紧张。她觉得自己是他心中臆想出来的,出现在他少年时每一个肮脏的梦里,一个人怎么能超越自己在另一个人心中的臆造品呢?

很快,她就发现不需要担心。她是他从前梦寐以求的东西,后来到了手,已经面目全非,更有一种爱怜与自得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们固定在每周四傍晚见面,见面往往是在叶莺的公寓。离婚之后,前夫要去了房子,把买房时她出的几万块钱如数还给她。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的公寓,从原先的房子里只带走一张梳妆台,纯实木的,刷了奶油一样的白漆,巴洛克风格,雕着宫廷花纹镶着金边。结果,新的小公寓放不下,只留了一个抽屉,放在床底下装杂物,总是拖出来又推回去,底都快被磨穿了。镜子拆下来挂在墙上,照出的人格外雍容贵气。房间实在太小,铁架床旁边的五斗橱里放着电饭锅、油瓶,还有几袋洗衣粉。

她已经不是自强自立的小姑娘,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王帅第一次进到她的房间时也很意外,然而在他竭力搜寻熟悉且赖以为生的情绪反应——自信、挑衅、语重心长等,竟然找不到一种适用于此时此景的。向来滔滔不绝的他一时竟然无话,窘迫地坐在她的床上。

等到做完爱,他才终于想起合适的情绪反应,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去掏椅背上搭着的裤子口袋,他掏出薄薄一沓粉红色的钞票,放在椅子上。

叶莺躺在床上,看着他。房间很小,天花板却莫名其妙地高,灯光显得暗淡而遥远,她看着他灯光下裸着的背影,精瘦短小,连屁股都窄窄的。发型高高地耸起,越发显得比例畸形。她一瞬间觉得很恍惚: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每周四傍晚两三个小时,他对性事并不热衷,除了第一次显得有些热烈,其他时间都显得兴致索然。

比起实施性,他更愿意谈论性。谈论那些慕名去调戏或者生扑他的各类女子,真真假假——当然,在他的记忆里全是真的。“哥们儿牛逼吧?”他下意识地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成了她一周荒芜生活里的绿洲。

每次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掏出薄薄的一沓钱,卷一卷,放在椅子上。他走了,她就躺在床上,看一卷粉红色的钱慢慢地舒展开,像一个紧握的拳头,放弃了抵抗,一点点地松开。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叶莺问驾驶座上的王帅。

他不说话,车不知道开了多久,周围的车流声渐渐变小,越来越安静,轮胎碾过一片碎石路。

他牵着她的手下了车,她听到水声,听到踩到的落叶破裂的声音。她感到令人恐惧的静谧。一阵风吹过,从她穿着黑丝袜的两腿间吹过。她觉得不安。

走了十几分钟,水声由远而近。王帅摘掉蒙在她脸上的围巾,她发现他们站在漆黑而狭窄的岩壁中,潮湿的苔藓依附在大石头上,摸起来像冰凉的肌肤,不知道从哪里流下来的水滴溅落在他们的头顶。

她心里有了数。又走了十几分钟,她穿了中跟鞋,几次险些滑倒。他好几次流露出厌烦,终于没有任何言语。忽然有阳光倏现倏隐,走到一片开阔的平地,面前是一片水帘。

并不是雨水丰沛的季节,水声却惊人地响,两人站立的土地都微微颤动,配以光影穿越其中造出的万千虹霓,倒也震撼。

叶莺往前探身子,仰头大口饮着瀑布水,并承接水花的拍打。叶莺想起,自己是在二十五岁那年,脸上一夜之间突然出现衰老颓废的特征,她就每日把脸浸在冰水之中,然而并没有抑制住摧枯拉朽的溃败,像是肌肤里一直系着的紧绷的细线,被生活的重负压断了。

“我不是带你来这儿想不开的。”王帅一把将她拉回怀里。

这姿势很快就变得暧昧而缠绵,他跪在地上,抱住叶莺的双腿,脸贴着她的裙子,她没有躲开,伸出手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他受到了鼓励,用力去拉她的裙腰,让她也跪下。

叶莺惊惶地挣脱开他的手,说:“我不想。”

他站起来,去解她的衣服:“快点,一会儿就有人来了。”不远处传来其他游客说笑的声音。

她继续抗拒,他人矮,手指却细长,如锁链一样缠在她的身上。他原本还是笑的:“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大?”直到两人肉体都有了真实的疼痛,他才不耐烦地住手,凝视着她。

他不理解,为什么在简陋的出租屋她平静温顺,而在他精心挑选的浪漫属地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他企图说几句玩笑话来化解两人的尴尬,可随即想到:他在电视和讲座中的任何一句玩笑都是收钱的。凭什么花了钱还要受气,受了气还要搞热气氛?

叶莺感到他凝视的目光冷下来,原本有一个如烧烫的石头一样的物体抵在自己肚皮上,它也冷却了下来。

“别像个动物一样好不好?”她说,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她继续说:“你带过很多女崇拜者来过这里吧?”她故意避重就轻,不去谈他的老婆。

“你这个女人,真没意思。”他下了结论。

这是为她判了死刑。一个女人可以邪恶精明,或是无知狠毒,甚至被恨得要置之死地,这些都是不同程度的溢美,而一旦她“没意思”,这就像是被关进孤岛上的监狱,连判她刑的人渐渐都忘了原委,一切都渺茫。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愉快。她伸出双臂,想去拥抱他。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说:“我们赶紧走吧。没有性爱的爱情叫友情,没有情爱的爱情叫色情。”

她佩服他随时都能想出妙句的本领,简直是种精神疾病,她不禁笑出声来。他憎恶地看了她一眼。

游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拖家带口的旅行团兴奋地从岩壁中蹿出,召唤着落后的家庭成员。小孩子如动物一样在叶莺的腿边钻来钻去,王帅害怕被人认出或者被照相机无意中拍到,仓皇地拖着她下山。两人都很安静,他们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