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考英语,考到一半下起了雨,雨下得无声无息,教室里的人毫无察觉,只有教室外的一棵树忍耐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冬天快到了,树退回到树心深处,把生命消耗减少到最低限度,等待着冬天快点到来,快点结束。

朱晓光提前交了卷子,走出教室。看到孙天奇拿着伞等她,心里一暖。

孙天奇长得很高,大骨架,脸却有些女相。朱晓光老是笑他像个丑女:黑皮肤、丹凤眼、厚嘴唇,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样高大的人却总是露出羞赧和稚气的笑来。

两人在树下走着,伞的顶端摩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的毛衣和他的冲锋衣也摩擦着,摩擦出一股静谧的暖流。校园很少这么安静过,时光像是在另外的空间里流淌,她觉得他也是她臆想出来的。

起了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身旁人的肩膀上,她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要说,因此什么都不必说。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朱晓光的心被温柔的风和雨填得满满的,瞟了一眼,并未在意。脚步向前挪了两三步,心思才跟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上来,那方形的黝黑的脸,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神情,还有黑色皮衣里露出的蓝白格的衬衣领子都那么熟悉,是“魅力无穷”!

“快点走。”朱晓光握住伞柄,伞压得低低的,把两人都遮住,快步从那人身边通过。她松了一口气。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天下午。

“朱晓光,你叔叔找你。”课上了一半,老师把朱晓光叫出教室。她上学以来,没有一个亲属来看过她,她从不通知母亲去参加家长会,宁愿牺牲掉老师当着所有家长嘉奖自己的虚荣,也不愿其他人见到母亲的醉态。同时,享受着同学们流传的对她的身世的传奇猜测,同学们第一次听说有亲戚来看她,教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晓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门。

是“魅力无穷”,他站在楼廊里,扶着褪色的惨绿色栏杆。

朱晓光第一反应是逃,可他已经一眼认出了她,堵住道路,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放在网上?”

在所有的问题里,“为什么”最没有意义。为什么爱?为什么不爱?为什么怨?为什么离开?因为人是人。

朱晓光沉默着。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你知不知道我老婆都看到了,吵着跟我离婚?”

“知不知道”,又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任何一个有智慧的成年人,此刻都会告诉她:事已至此,沉默是她最好的武器。然而,朱晓光只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少女,她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前的恐惧让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实际他的个子与自己一般高,眼里充满了宣告一夜未睡的红血丝。

“你想让我怎么样?”朱晓光也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少女的声音撞击着栏杆,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雨天里有股青草的味道,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个醉人的声音,有片刻的失神。

“我删了还不行吗?”她继续说。

“没用了,不该看到的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不再焦躁,慢慢地说。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少女朱晓光一手抓着栏杆,挺直了身体。教室里的人都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他们,他们是否相信这是她的叔叔?他们的身体语言是否过于紧张?孙天奇是否也在看着?她手心出了一层汗。

眼前的人,额头上有一道极深的纹路,这是他前几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滚时获得的唯一勋章,嘉奖他的执着、执拗和顽固。他从未投降过,他对生命的理解,就是把它简化为敌我关系,一个敌人,狭路相逢,你死或者我死,人生才能够继续。

在第一次无效的对峙之后,朱晓光也隐约感觉到这事并没有结束。她对老师说:“这人不是我的叔叔,是个坏人。”

“什么样的坏人?”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子紧张起来,瞬间为自己的轻率而愧疚。

“是高利贷讨债的。”朱晓光随口说了前段时间在电影里看来的情节。

“他没怎么你吧?”年轻的女老师第一次带毕业班,第一次当班主任,被那帮高大的、散发着汗味的男生欺负得厉害,一转身就被粉笔头投掷在背上,从此再也不敢穿深颜色的衣服,幻想中的“爱的教育”早就被现实消耗殆尽。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的少女、优等生、文艺骨干,班主任想到了电影里出现过的各种残酷情节,想到她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到的伤害,太阳穴一下子胀痛起来。

“还没有,能不能告诉保安,不要让这个人进学校?”朱晓光询问。老师忙不迭地答应。

朱晓光第二天就随着音乐老师去外地演出了,毕竟年轻,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掌声中。不只是掌声,还有演出的衣服,一套套从婚纱店里租来的礼服,雪纺、乔其纱,都是粉红和象牙白,一层层如奶油蛋糕一样把朱晓光淹没。

她告诉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临行前的这出闹剧。当沐浴在舞台灯光里,她就真的似乎全部忘记了。

一周之后演出结束,她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很难回到那个充斥着各种体味的教室,课桌横七竖八地摆着,每一张桌面上的书与试卷都堆得高高的。还有声音,年轻的身体在长时间的脑力劳动之后,肠胃蠕动发出的哀鸣。她偷偷撕开一袋零食,老鼠一样小声地咀嚼着膨化食品。她无法再适应那种肉体和心灵的双重饥饿。

打开家门,最先看到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张脸,一张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脸,一定是恐惧在她眼前搁置了某种视觉的屏障,让她看到的成年男子都戴上了那张脸的面具。

“这是你张叔。”母亲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的云上传来。原来他姓张。

真正的战栗,从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开始。她仔细搜索着“张叔”的脸,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自己第一次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张照片核对。就是他,“魅力无穷”。

母亲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种亢奋,是在女儿面前掩饰老来陷入恋爱的窘,也是在张叔——这个恋爱对象面前掩饰自己的本相,显示妩媚出色的一面。两边都要装,话就变得没完没了。

朱晓光从母亲混乱的浪漫叙述之中,大概厘清了他们认识的来龙去脉。某个傍晚,母亲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刚好碰到了姓张的。“你张叔刚好来找人。”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撒谎。姓张的带母亲去医院,没有伤到骨头,可也折腾到了晚上,母亲请姓张的吃了饭。“没想到你张叔也是一个人。”母亲说到这句时,飞快地含糊过去。

母亲太投入自己的叙述,也太紧张女儿与新男友的审视,此刻心里只想着自己,没有留意到朱晓光和姓张的之间古怪的气氛,姓张的一直低头不语,回避着晓光的眼神。

“你林阿姨不是去学过算命吗,她看了我俩的生辰八字,也说配,有缘,夫妻的缘分。因缘因缘,因在前,缘在后。之前那么多苦没白吃。”母亲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朱晓光盯住自己交叉放在餐桌上的手,演出的红指甲还没有卸掉,鲜红得像要索了命一样刺眼。她用左手的指甲去抠右手的指甲油,指甲油凝结成了一张皮,在靠近肉的边缘卷起,就从那儿开始剥,剥不干净,红色仍像血的斑点一样。

朱晓光发现,认真地盯着这块厘米见方的指甲,把指甲油抠干净,仿佛成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事物和声音都会消失。她盯着自己的指甲,不敢眨眼,仿佛想通过这一刻专注地为生活挖出缝隙,进入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温暖、正常,一切都可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