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台北就觉得一股热浪袭来。坐在出租车里,窗外的车与建筑都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动荡而恍惚。

乔意发来短信问:“顺利否?”

“太热了。”姜夕在后座上热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

“妹妹是第一次来台北哦?”司机闻言打开了冷气,回过半个侧脸,笑着问道。

嘴唇嘬出亲吻的姿态,再缓缓打开双唇,音节从中倾泻而出,发出不同于通常听到的“妹妹”的声音,像是在夕阳西下时招呼自己小孩儿回家吃饭。

姜夕没想到在三十八岁的高龄还能听到这样宠溺的称呼,脸悄然红了一下,说:“以前来过。”

“和男朋友哦?”这个司机实在过于热情和多嘴,然而他朴实的脸和语调中都有种久违的人情味,让她恼怒不起来。

姜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稳妥地回答:“不是。”

那人并不是乔意。

和乔意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母亲。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失去了警惕了一辈子的对象,每天只一心一意地琢磨生活中那些少得可怜的新闻,用无事生非的烦恼来折磨自己。

直到订婚快一个月了,才告诉母亲有乔意这个人。母亲催着问未婚夫的情况,姜夕只是模糊地说“年纪比我大”,其他再不肯说。母亲笑道:“那好,比较踏实。”

过了几周,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妄图蒙混过关,又追问起来,姜夕才说:“年纪比我大得挺多。”母亲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愣,悠长地“哦”了一声,似乎在掂量着“挺多”的确切含义,也默然接受了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过了一周,姜夕开车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回头,看到母亲在副驾驶上笨拙地戳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教训孩子一样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母亲委屈地说:“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乔意到底长什么样?”

姜夕负气地指着车窗前经过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儿,说:“和他差不多。”母亲愣在那里,在姜夕踩下油门儿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母亲的那滴眼泪便在脸上爆裂开。

大概是心理预期太低,等真正见到乔意的时候,母亲竟然有些惊喜。姜夕如今剪短了头发,乍一看和乔意像是兄弟。两人都是身高腿长,窄窄的脸和细长的眼睛。区别在于乔意的脸型有种剑雕斧凿的锐利,而姜夕脸型柔圆,像用画笔漫不经心地一勾。

乔意是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有过婚史,对见丈母娘的礼数与规则非常熟悉,带了虫草和翡翠吊坠,态度亲热却又不卑不亢,诚恳得有所保留。然而,母亲在饭桌上接受乔意敬酒的刹那,无法抑制地喜极而泣,这让姜夕和乔意非常尴尬。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过来吃。你要对他热情一点儿。”

说了很多遍,姜夕终于不耐烦地关掉电视,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泡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旧时的高级妓院,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发髻梳得光溜溜的,去绣那永远绣不完的手帕,眼睛却不自觉地往那门槛看,两人低声猜测着男人什么时候会来。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孙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全城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就全都围绕着这座矿。慢慢地,生活就变成了一座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破败的炼铜厂,厂周围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破败的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

所有在这座城市出生的孩子都慢慢融进了环境中,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成二维平面,镶嵌在客厅的墙壁上。

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那年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将画册平摊在膝盖上,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儿。”

没有人能看出她想用一点点色彩斑斓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头放在嘴里一嘬,沾满唾液,继续戳下去,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纸巾,平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放剔出的鱼骨。

母亲看到了,用筷子指着姜夕,招呼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我们家养出个大小姐。”桌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笑得最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姜夕对自己这样说道,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热了,内心兀自结了一层冰。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

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

两种人生的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退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的东西当作终生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