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必须接着杰克布照相那天说。

凯瑟琳告诉我,杰克布夜里走了。她半夜饿了,起来冲点炒面吃,发现他卧室开着门,一看,他床上一摊被子,人却没了。伤成这样,他深更半夜能去哪里?还落了一夜雨。

我怎么会知道?我说,一面从床上支起上半身。

凯瑟琳以为我会马上起床,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但见我又缩回毯子里了。她似乎有个大话题在舌尖上。

可我不想和她谈她的大话题,管它是什么。

阿玫,你父亲来信了,凯瑟琳说。

哦,我说。

他知道你从美国又回到上海了。

我不吱声,把毯子往上拉一拉,再木的人也看出我这是在关闭门扉,逐客出门。还用问吗?一定是这个长舌妇把我如何为非作歹通报了我父亲。峰回路转,迢迢千里,也挡不住她在我和父亲之间搬弄是非。

凯瑟琳又说了一两句旨在挑起我好奇心的话,就讪讪地走了。我和她俩人,只要有一个不配合敷衍,局面就会这样干巴巴、讪讪的。

等她走出去,我听见她进了她的卧室。我赶紧跳起来,去楼下洗漱,打算找点吃的再回到床上。一场夜雨,气温低了,到处阴湿昏暗,这所到处欠修理的洋房只有被窝一个安乐处。我的生活要到天黑以后才能开始,像上海身份暧昧的年轻女郎一样,我每天的阳光灿烂时间是夜幕降临之后。我会在夜幕中新鲜得像刚发芽的嫩白菜,带着露珠的湿润在彼得面前出土。

在厨房柜里找到几颗花生米,其他什么也没了,这个家惨淡经营,连做样子都做不了了。

顾妈进来,不知从哪里端出四个生煎馒头,还是热的。她总是背着凯瑟琳给我一口两口好吃的,似乎这个小继母真的是传统戏剧里的后妈。我说我只吃得下两个,顾妈做出“不要作声,乖乖地吃下去”的强烈手势。我请她一块儿吃,她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慌了。这老太婆的疼爱常常让我心烦意乱。

你吃吧,下趟也没有人省给你吃了,老太太说。

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凯瑟琳不是个东西,今天一早告诉她,要给她买火车票回苏北去。明面上是雇不起人,她自己来做马大嫂,实际上就是嫌她老太婆护着我。

我一听火冒三丈。凯瑟琳怎么可以让一个大把岁数的孤老太太回乡下呢?她扬州乡下的亲友自南京失守到现在也没消息来。慢说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这种事。

顾妈说,我跟她讲我不要工钱,就这家里一个老人,你烧饭多添半碗水,烧粥用水荡荡锅,就有我这一口了。她心黑哦,一定不肯留我!

原来凯瑟琳要跟我谈的是这么个大话题。

我什么也吃不下了,站起来就大声叫喊:凯瑟琳!

然后我转头对顾妈说,家不是她凯瑟琳一人的,就算我和凯瑟琳都请你走,还有父亲呢。我发现那么一眨眼工夫,生煎馒头又不知给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凯瑟琳从楼上传来一声带呻吟的回答。她胃痛,不想下来,有话就去她房间说。她知道一下楼她便是少数,会寡不敌众。她要先瓦解我,硬化我的感情,让顾妈成少数。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卧室的窗子前面,劈头就说这件事她决定了,我不必再费口舌。

我说她休想把一个照顾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撵走。我的口气恶劣,其实是在告诉她,还不知道该谁撵谁呢,凭什么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不出去找点挣钱的生活做?

喏,侬“大的”给我和侬的“雷特”,她说。自杰克布入住,凯瑟琳越来越荒诞,一个如此之短的句子里,她要放进去两个发音错乱的英文单词,“Dad”说成“大的”,“Letter”听上去像“雷特”。

我打开信笺。内地的纸张又粗又脆,对折线已经快断裂,我小心地拿着干面饼似的信纸,读着父亲两个月前的状况,他得了肺结核,胃口也不好,天天发低烧,假如不好转的话,他将设法去重庆治病。他一旦到了重庆,希望凯瑟琳去跟他会合,等等。父亲的意思是,这所房子就将作为凯瑟琳的路费和他自己的医疗费。

我父亲在相片上显得非常潇洒,头发长长的,留着唇须。看不出来那件几乎褴褛的风衣下面,那败色的领带下面,那个身体裹着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迹斑斑的肺。但你仔细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颊塌陷得多厉害,他的眼睛多么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乐观、不惜命,当初放弃上海优越生活,做了痨鬼也决不反悔。

顾妈迟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卖掉之前,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至于她这么大岁数,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雇主,那一切可悲后果是没办法避免的,房子一卖,这房子里是主是客,都得各自为战。

父亲对我又回到上海没做什么评说,他只说他了解我。他指的了解是说我在哪里都待不惯,不甘心把任何地方作为自己的最终落脚点。就跟他一样,有着寄居者的悲剧习性。

我放下信纸。凯瑟琳两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势有点像个穷苦老婆子。我们都苦恼地发了一会儿呆。我们或许都在想象不久后的一个画面,顾妈一个人拾着行李走出这扇门,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有没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还走得出生路。

我说:能留顾妈多久,就留多久。

凯瑟琳说:老太婆说不要工钱,那是她说说的,我们能不给伊工钱吗?

我说艾先生昨天不是给了钱嘛。凯瑟琳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门又尖又沙,说现在四个人吃饭,开销要多少钱,请我这个小姐顶好打听打听去。

除了教几节吊儿郎当的钢琴课,我大部分时间在做寄生虫,所以真的不清楚钞票贬值贬得多么快。我不吱声了。

本来嘛,侬的事体我不想多闲话的。凯瑟琳长辈面孔出来了。我马上看她一眼,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闭嘴还厉害。她英文懂得不多,在我父亲跟我争论时,她常常听到长辈对晚辈吼叫“Shut up”,偶尔地,晚辈也嘟哝“You shut up”。我这个晚辈造反,拿“Shut up”回敬长辈,是在长辈自认为亏心,娶了个年少的太太之后。总的来说,这一对从美国回来的父女,他们之间没上没下的程度,还是惊坏了凯瑟琳,所以她知道,我白她的那一眼里,含有上百个“Shut up”!

她又开口时,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女人不是都能够走运,嫁给自己欢喜的男人的。绝大多数女人嫁汉,都不是因为她欢喜那个男人。她说她看得出来,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间摇摆不定。

我随她去说,要是我告诉她我对彼得从来没摇摆过,并且一生都不会摇摆,她一定会拿出过来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 up。

她请我别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这一嘴,因为她觉得艾先生对我更合适。

我挑衅地转过脸,现在我正视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的手从肚子上放下来,拿起一件拆了又织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地织起来。她在干这类女人活计的时候,还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会错。艾先生对我来说更合适。这年头漂亮些的、有点洋教育的女孩子脚踩两条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摇晃晕了,倒会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再说,总不能长期两面瞒,两头坑人,两个人总会对账的,一对账就是女孩子里外不是人。

我突然问她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当时有没有另外一条船,让她两头踩。

她闷了一刻,然后说:有的。

这种坦白和诚恳,打了我一个冷不防。凯瑟琳彻底逗起了我的兴趣。

我听了我姆妈的话,嫁给了你父亲,凯瑟琳说。

那你不欢喜我父亲。

谈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过日子的。

我看着她不到三十岁已经焦黄的脸。为了让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卖她的秘密。这个做给人看、那个做给人看的凯瑟琳,原来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为我好。

她说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诉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心里清楚得很。“能和凯瑟琳白头到老,能和她做一生和睦夫妻”便是我父亲所求,至于年轻的凯瑟琳中途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愿,他并不计较。

所以她要我别犯糊涂,艾先生是出去做强盗都会让我无忧无虑过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无话,心里却想,现在事情有点麻烦:我一旦偷了杰克布的护照,跟彼得逃出中国,还得永远把这个掉包计隐瞒下去。凯瑟琳会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从不在乎谁仇恨我,我在意的是减轻对杰克布的伤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设计的那样,让我自己和他的护照一块儿不知下落,一块儿成了存亡未卜的谜,他只会为失去我而伤心,但不会被我的狠毒绝情而伤害。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一个男人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价值只是一个身份替换,提取了这点价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为敌国公民扔在集中营,那是怎样的伤害?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同凯瑟琳、我父亲,以及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块儿隐瞒,让一切人都当我下落不明。战争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义词。我将在他们所有人的余生中做个已故人,同时和彼得在纽约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矶隐姓埋名地生活。我们的日子将会过得非常好,牺牲太大了,投资太高了,我们的好日子务必过回本钱来。多大的牺牲啊!让我父亲牺牲了他的独生女儿,让杰克布牺牲了他心爱的“未婚妻”,让我的表哥表姐们牺牲了他们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让顾妈牺牲了她终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让凯瑟琳牺牲了她偶尔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继女兼女伴——像她眼下这样肝胆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这牺牲在一大群人的现实里将是一个大坑,得要许许多多岁月去填,但终究也无法填满。为了这么多人的牺牲,我和彼得也该把日子过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对得住谁呀?

这样想着,在织毛线的凯瑟琳眼前,坐着的就是个黯然神伤的我,眼神呆钝,嘴角厌世地下垮。

凯瑟琳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黑暗计划,她以为我就是那种不经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舍的疼痛。总归要痛一痛的,她以怜爱慈祥的长辈目光笼罩着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