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上门来时,钱克正和女朋友谈散伙。他光着脚丫,蓬乱着头;女朋友也光着脚丫,蓬乱着头。来人看看他俩的样,一清二楚他俩刚做过什么。被窝团得有姿有态,像人;他俩没了精神,窝在那儿像被子。

来的是舞剧团的编导,姓沈,耳朵上总贴满小胶布块儿,每块里面都是一根针,每一根针都治一个病。沈编导以为人们在她背后也叫她沈编导,不知道她一转背人全叫她“后勤部”,意思指她那个天真活泼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钱单独谈。”沈编导对钱克女朋友说。

钱克脸更灰了,明白她要谈什么。让他弄得连打三胎的菜场女售货员肯定找到剧团门上来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来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编导马上眉开眼笑。钱克糊涂起来,气氛里没有算总账的意思。

“《娄山关》里缺一个重要角色。”她说,一脸细皱纹鱼一样游动。

《娄山关》是沈编导新编的一个现代舞剧,里面有一段领袖独舞。近两年电影里不少过世的伟人再世,但让领袖舞动起来,是个绝对创举。剧团的人议论:“后勤部这下子非打红不可!”

“这个重要角色就给你!”沈编导说。

钱克正在那儿无聊地蠕动,听到此猛一惊,险些闪了脊梁。钱克二十九岁,早年学舞蹈没能兼顾学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个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质使他沉静,不爱加入是非,不争夺角色,有种原始的高贵。他甚至是有诗意的:对某件东西空瞪一会儿眼,再沉醉至极、心乱至极地叹口气。有次去拉萨演出,他很长时间地看着天空,叹出诗来:“啊,蓝蓝的天空一丝不挂!”

钱克拿他晴空一样透明的眼睛看着沈编导:“给我重要角色?”

“对,你。”沈编导笑得像个妇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没咋练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编导说,隐喻无限的。

钱克是唯一不晓得她那创举的人。他对剧团正进行的活动一向是超脱的。他跟沈编导这样的剧团首脑几乎没有往来;不像其余的人,生杀大权给这女人掌握着,当她面认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个“后勤部”地复仇。钱克从不像这些人,对沈编导把脸翻袜子一样翻,他一向对舞蹈和做人方面的进取抱浑然超然态度。抑或他根本没有态度。对沈编导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岁女儿,怀抱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猫。

沈编导已搜寻出一面镜子,此时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出电影大特写一样把镜子推到钱克眼前。

“你看你长得像谁?”沈编导说。

钱克认为自己长得像爸,那个在自行车行蹲着转车轱辘至少三辈子的爸。还有一点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辈子小学二年级的舅舅。钱克的脸因发胖而线条丰厚,连鼻子也壮实不少。过去没人觉得他有副大个子,自他胖起来人们蓦然间意识到他的存活是颇占地方的。他发胖是因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练功的缘故。

“没看出来?”沈编导作恼又作嗔地笑,将他一垛草般的头发往后一捋,露出庞大一个额头和已经开始大撤退的发际,“再好生看一下!”

“呵呵。”他憨厚地笑了。菜场女售货员向他要钱打胎,他就这样笑。“呵呵呵。”他笑着点头,躲开镜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伟大潜在。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

“像吧,嗯?”

“呵呵。”

沈编导把镜子挂回脸盆架上方的钉子上,但她前脚松手镜子后脚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结满蜘蛛网的舞鞋,墙角有个小煤油炉,上面的锅和炉身都裹一层黑丝绒般的油垢,锅沿拖出一根长一根短的面条来。钱克在食堂赊账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他这礼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己在小锅小灶上下面条。沈编导觉得钱克在这环境里像荒庙里一尊半塌的菩萨,人人都在新楼里占了房,钱克竟给遗忘了。

沈编导告辞后,女朋友拿钥匙开门就进来了。钱克正在对沈编导留下的一本共产党党史、一本舞剧大纲出神。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说:“我都听到了!”

钱克说:“你回来干啥子?”

“我都听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地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说:“你龟儿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刚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篾签,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叉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上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沈编导心一抖;这样“锤”来“锤”去,到登舞台那天还是个叫钱克的二百五,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搞出的这一记轰动,是身家性命的赌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毁灭。已有剧团领导反对她,说让领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话,说沈编导太想哗众取宠。再看看眼前这个钱克,根本无法让人对他生出半点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学出几套领袖招式,内里还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脚上的草鞋——这一会儿就给他踩塌了帮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刚才走进来时的仪态,歪脖树似的斜插在那里,手指头轮流去鼻孔里挖。沈编导想,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

从事情宣布后,钱克就不跟大家过一个日子了。沈编导把他隔离到楼顶上一个房间,原先是间小排练室,共三十平方。房间一头安了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太师竹椅。小桌上放一盏三十年代的乡村油灯,灯下是书、纸、笔。墙上挂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娄山关”三个字被浓重打了圈圈。对过墙上是块银幕,供钱克自己放映毛泽东的生活纪实电影。沈编导不许钱克见任何人,不然他闭门修养的“伟人”气质会在他和别人胡打浑闹的头一秒钟给毁完。钱克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渐渐地,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地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钱克。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作“龙行虎步”。最初几天沈编导帮他总结这步伐的特征,并编出三种节奏,以操令喊着他练。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儿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钱克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读书,写字,练书法。共产党党史总算读完,一本字典从方的给他翻成了圆的,并且每一页都飞张起,合不住了。他每天还写一百遍《娄山关》,现在只要他一碰那支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他将写得满意的贴上墙,墙贴没了,就贴上天花板,无休无止,天地一色的《娄山关》。他的书法也见长进,虽然丑恶,但丑得不卑琐不零碎,丑得气吞山河。他感觉自己跟钱克越来越远,除了夜里还做钱克那些没出息的梦。

偶尔,他听钱克这名字被人唤时,会一阵子神志飘忽;飘忽之后,他还会迟疑。他不情愿认领这个“钱克”了。

食堂的王师傅和小朱司务长仍是钱克长钱克短;他迟疑,他俩就拎着刷锅把子撵他:“钱克你装不认得我?你五个月不交伙食费你就不认得老子了?”他总在所有人吃完饭之后才进食堂,独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编导禁止他跟大家一块吃饭,一块练功,尤其禁止他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沈编导想以隔离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

他于是决定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很破坏他的情绪。他对沈编导说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沈编导一拍脑袋,说:“对了,毛主席当时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女儿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毛泽东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警卫员或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沈编导的女儿叫小蓉。小蓉从没把他当个人,来了把碗往门台阶上一垛。他听见这声垛就来端碗,对她笑笑。小蓉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鸽子,一会儿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这个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对他的态度变了。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厌倦地一垛。但她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干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鸡蛋票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地,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喵喵”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踮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指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唯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地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级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唯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阴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儿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龟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又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

他迈着舞蹈化了的“龙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边跳一边咳嗽,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她只知道怎样待钱克。

他的确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了。回去,他就没有小蓉。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他跨上乐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色的脑袋随他的舞步倾摇。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舞向天幕。

随他手的疾书动作,天幕上现出闪电似的一行行狂草《娄山关》——

沈编导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严酷的角色培养成功了。她的嘴一阵一阵地啜泣——终于成功了,再过一个星期,《娄山关》就将正式公演。

“后勤部哭了!”人们交头接耳。

“她晓得她要打红了!”

沈编导开始讲演出纪律、化妆要求,全部灯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里面是一支中号手电筒。

沈编导指一个男演员喊:“你,去叫电工!”

那男演员拍了拍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哎!你去找电工,老子累惨了!”

年轻男演员说:“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说着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见这一巴掌来势不善,忙躲,却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给拍背了气。人们还没弄清头尾,两人已打成一个人了。女演员们又欢喜又嫌恶地“嗷嗷”尖叫,一边往后靠,给两人腾场地好好打。

沈编导在台下喊:“咋个回事?嗯?”

没人答腔。

沈编导又喊:“哪个在打?站出来!”

伙房王师傅也喊:“好生打哟,打死丢到锅里头,我水都烧响了!”

沈编导再喊:“旁边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两个,我记他们过!”

光靠假火炬那点光亮,的确很难看清地上翻滚的是谁和谁。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别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见你在打!”

安安分分观战的人群立即有反应了,对沈编导喊回来:“谁打了?我在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谁?到底哪个在打?”沈编导边问边爬上舞台。

某人说:“是钱克!钱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轰地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像是笑别人。

沈编导走拢,只见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团尘光,硝烟一般。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他这时走过来,走进硝烟。他两手仍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

“不要打了。”他说,声音和悦、低沉。

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说:“快起来吧。”

两人一会儿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帖。

他对自己身上出现的这种权威性还不很习惯,也对大家那敬而不亲的眼神不很习惯。他又说:“你俩相互道个歉吧。”

两人照做了,他笑笑。习惯来得很快,他已尝到被人服从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丝丝的烟聚在鼻腔,熏着脑子,再扩向全身。他几乎忘了是沈编导给他点的烟。点烟时她对他说:“好极了。出神入化。你复活了毛主席——他们都把你当成真的了……”

电工跑来了,说当夜修不了,剧场电路太乱太旧,修不好要起火灾,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编导说:“搞啥子名堂?好几块景要修改,还有两幕戏要重排……去修!”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的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子,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支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坯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的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渎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啊”一声。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地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五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地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