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包丢在公用电话机上了!地铁上有个人带了移动电话,我打到地铁总站,然后他们又打到杰克逊站。居然还在!

没丢。其实只是几张一块钱的钞票。进地铁站之前我给了那个扮自由女神像的乞丐几张钞票。这么热的天他浑身涂满青铜色涂料。眼睫毛都涂了。涂得一滴汗也渗不出来,呼吸都封在里面!开始我以为谁一夜间在那么个布满鸽子粪便的地方塑起一尊女神像来。见两个小孩去搔他痒痒才知道那里面是血肉之躯。

最近什么都丢。舒茨也觉出我连续丢失东西:笔记本,雨伞,钥匙。有次连车也丢了,不记得把它停在哪里,从晚上六点一直找到九点才找到。

是不是以这些愚蠢的错误在惩罚我自己呢?否定我自己?为了一桩过失,或无可避免的一切过失。

不知道。可能是一桩正在形成的过失。弗洛伊德不是认为吃饭时咬到自己舌头都是由于潜意识的自我惩罚?是由于超自我在审判?而超自我——理想、美德不是来自死亡的力量?

丢东西,找东西,弄得我累极了。团团转,好像在飞快地原地打转。

我肯定在谋划一件事。但我不知它是什么。可能是在实现一个在黑暗里渐渐形成的谋划。也可能是自杀。

我父亲逃脱了这个基因。海明威没有。同性恋者与异性结婚,以为逃脱了基因的摆布,却借此把基因传播下去。那是多大的忍受:对女性体液的猛烈作呕。像我父亲歪着双脚去忍受一样吃力。

是的,我向你保证过。我要做一个正常的人。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医治。有全部正常功能和社会效益不说明他正常。因此你这样毫不吃惊地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这些没超越正常范围的病人。你一视同仁,不露声色的神态让我对你产生了如此巨大的依赖性。不,是瘾。

记得你建议过催眠疗法。我现在可以接受了。我想我可以。

我知道。别担心,我已阅读了有关催眠术的基本理论。知道:它只使人解除一些武装。解脱一些掩饰。只是使人更容易接受暗示和诱导。

那试试吧。也许你得到的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白日梦。

开始吧。准备好了。很好,很舒适。那是壁炉,那是沙盘,那是你的营业执照,那是巴西木,那是沙盘……

默诵多少遍?

……

看见了。是的,是火车。在那个地方,中国。

是的。夜里火车显得很快。单调的声音,节奏。

听得见。在听。灯光从窗外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地泼进来。

是的,我躺在窗下。他躺在毯子的褶皱里。十一岁的脸蛋儿一阵一阵地煞白。还有肩膀和臂膊。

窗帘被拉过几次,还是不肯合拢。我见他慢慢坐起来。隔着一张小桌,他的床在两尺之外。他起身出去了。

贺叔叔。

不习惯火车上的睡眠。他出去在一人宽的过道上走了一会儿,上了个厕所。他回到车厢里,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女孩从床上好端端跌到了地下。毯子如胎盘那样耷拉在床沿。

大概是的。她在五岁后时而落到床下。总是被她父亲抱回床上。她从小就睡在父母中间,从生下来的第八天。他们住很小的房,只够放一张大床。因此她冥冥中知晓她的父亲必须在半夜潜越她,偷偷与她对换位置。为了同她母亲进行一场必要的活动。有时她会在那活动之后被搁回原位:成年男女之间。他们先生下她,然后让她看到她是怎么被生下的。或为什么。有时他们从那活动直接进入睡眠。她便一次次滚落到床下。

也许又是一次偶然的跌落。

可能的。她半是故意的。如同对付她的父母。

有一个动机。肯定有,我敢打赌。

好!现在一米八的男人刚掩上门,回头。他有点好笑,又有点犯愁地看着落在地上的女孩。

我想他轻声叫了她几声。叫她的小名、大名。叫她只有他才叫的“小伙子”。

没有。她跟死了一样。

应该还算体面;那件简易的睡裙是她穿旧的嫌小的衣裙,白色褪成了浅黄色。旧得那么柔细,他那样的大手可以一把将它全部攥在拳心。

他佝下身,一只膝盖着地,她身上有股儿童在睡眠中散发的味道。是女性儿童结束童年时散发的气息。

说不出来。反正和成年人、成年女人完全不同的。

他把她抱起来了呀。就那样……两只手小心地插到她身子下面。挺难的,犹如一个生疏于烹饪的人那样左不好右不好地对付锅里那条鱼。随时有危险,破坏它的完整性。不过他还是把她抱起来了,整个的,那股睡眠的气味顿时浓很多。

他抱她时她的睡裙抽缩了,或者滑坠了,露出她全部的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知她微微醒着,看灯光闪电一样打在他端正的脸上。

是的,女孩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

他没有马上把她扔到床上。她比他想象的要沉重,要实在。一个奇特的却很微妙的变化忽然出现在他这个抱中。成了另一种抱。

不仅仅是紧。

我在微弱的光里看见贺叔叔那么专注地看着我。我的又凉又细的皮肤,每个同龄女孩都有的那种凉滋滋的细嫩的质感在他手心里。它们从来没有触摸过这种东西,会给它们那样陌生的舒适。或许是不适。

都看见了。

他把女孩搁到床上,被手心上的感受引发的舒适(不适)却不能被搁置下。它刚开始。他的眼睛蒙蒙的,身体似乎在顶住某种病灶发作,等待、撑持,直到它过去。

不是害怕。我并不那么怕。

若是纯粹的恐惧,女孩可以在刹那间完全清醒。她却由它去。很复杂的一种期待: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她和他同样舒适和不适。同样好奇。同样着迷。

他一寸寸地抚摸她。他的手到之处那寸肉体便是苏醒,便是蜕变。她始终在观望他的眼睛从她的形骸内窥视到他的迷恋。对所有她这个年纪、这个生命阶段的雏形女性的迷恋。不只是他个人的,他代表着他那个年龄的男性:所有没有他这份突至的幸运的同类。他粗糙的掌心如树木的剖面,刚被锯或斧剖开,带一股湿气和温暖。

他跪在那里。

萨姆娃(Samoa)的礼仪处女被万众膜拜。是部落酋长的女儿,全身缀满鲜花和月光,等待对她童贞的检验。

我还是想知道事情的进一步。

当然惧怕。谁不惧怕?越是懂得这抚摸的意味便越是惧怕。十九岁时被同龄的男孩抚摸时远远要恐惧得多。十一岁,还不完全晓事,不晓得这抚摸是应该被惧怕的。

但我还是需要知道它的进展。

肯定有个原因,但女孩不能命名它。

牺牲?这个词倒从来没出现过。可能的——十一岁的女孩能做的可能只有牺牲自己。她明白她父母、她的家庭同他的关系。那份恩宠和主宰,她的牺牲可能会改变一切。他毁她,她就把他毁了。她惧怕被毁,更惧怕她对毁灭的向往。

我那个时候不清楚:我会以这样高昂的代价来解脱那主宰。我翻了个身,把更多部位献出来,牺牲。

他没有过限。他只是看着、欣赏着那些雏形。

毕竟不是一个能轻易让他过限的人。他被自己那个完全正常的行动中派生出的异常惊得一动不动。连火车也一动不动了。然后,他轻手轻脚地拉下她的裙子,拉上毯子。他还是待在她身边,成了守候和珍爱。

遗憾?不,她长大后一想起那一夜就感到欣慰,为他不那么完美而欣慰。他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这让她在一次次接近他的时候怀着希望。

是的,在挑逗他。

我没办法。

那主宰、恩典。给予或收回。他让我眼睁睁看着那四页推荐信怎样被撕毁。

好困倦,我可以睡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