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法院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刑事庭的人。他又帮我找到具体经办觉巴等三人盗伐木材案的审判员。我说我是×××报社的。

审判员说好吧,他说现在这类事件太多,有宣传部门配合一下,总会有些效果吧,并约我谈谈。

在法院三楼的办公室里,我和吴审判员见了面。这是一个大办公室,三张桌子拼在一起,一共有五组这样的桌子。人来人往,忙碌紧张又有条不紊。我搓搓手,说:“倒好似来接受审判一样。”

吴审判员笑笑说:“第一次来都这样,因为人人都有过失,都可能犯罪。”我想想,点头称是。他带我找了个清静地方。这是一间有两百个观众席的审判室,一些不需公判的案子就在此了结。我们在观众席前排坐下。前面台上高悬庄严的国徽,下面是审判席、公诉人席、辩护席、被告席、椅子,宽大的桌子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尽管光线明亮,但一切仍给人一种威慑的感觉。我们两个坐在观众席,准确地说是旁听席上。仿佛一出戏落幕之后,两个深受震撼的观众在那里陷入久久的沉思。吴审判员摘下大檐帽,说:“我不是搞政法出身的,以前干了多年区乡干部。我清楚这一类农村刑事案背后的许多东西。从纯粹犯罪学的理论出发,也可以探讨发案的社会原因,同种案件中每个案犯的不同动机,但是量刑上还是不好考虑这一问题的。虽然也不是一点也不予考虑。”

我没有说话。

“其实”,他说:“你就是想给你表哥减点刑?”

“我是想写点东西,因为有切身感受,可能更客观一些,真切一些。”

“平心而论,我也希望能那样。”

“你真是一个厉害的审判员。”

吴审判员笑了。我把这篇小说的前十一章交给他,他把有关案卷移交给我,就分手了。

其实,案子非常简单。直接由三个人的口供整理而成,没有多少旁证材料。因为三人交代没有多少出入。三个人在案卷中只有名字、职业、年龄、族别、家庭住址,没有其他背景材料。也不需要这种背景材料。

三个人,即歪嘴、程卫东、觉巴三人于1990年3月5日至3月15日上山砍伐木材。事先未取得有关部门同意,当然也未交育林税及其他应缴费用。共盗伐木材××立方,每人平均××立方。犯人一致供述是家中房屋年久失修,又无钱交纳育林税,所以进入国有林区盗伐。木材未盗卖,已全部没收。三案犯在“严打”斗争中,立即向当地林业部门及乡公安员自首。

三天后,我和吴审判员交换材料。这次是他来我的办公室。看我一副如此清闲的模样,如此安静的办公室,他说:“我知道很多职业是清闲的,却不知记者也是这么清闲的。”

“你的东西太简单了。”我说。

“你的又太复杂了。”他说,“我们是在公诉材料基础上与被告核实无出入来结案的。等几天就要宣判了。我们未尝不知道深究下去可以挖出很多东西,很多违法的人。这些问题,我们也在反复考虑。现在是要突破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了,要搞商品经济。这些偏僻的人口稀少的地方搞加工,或者在其他地方能迅速致富的路子行不通。俗话说,靠山吃山,就只有砍树打猎了。这哪一样不犯法呢?再说,人家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存,把这么多森林保存下来,你国营企业把大部分砍掉了,剩下这么一点,他要认为他也该随意支配一下,从情理上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他笑笑,喝一口水,又说,“把这些都写进去,就不会简单了。在我以前当过书记的一个乡,也有过这样的案子。先抓了两个人,审,再审,审出来了,全村的青壮年几乎都参与了,甚至还有女的。派了十几个人组成的工作组下去,县委、政府、公安、林业局、监察局、检察院、法院的都有。开始老百姓抵触很大,工作组住了几个月,后来有人交待了,所有人都交待了,有村干部、党员、团员。很简单。除了这个,他找不到其他门路致富。再说,到处都想发财,到处都想致富,都是砍树,私人是这样,国家就不是了吗?这周围几个县的一点财政收入都是靠木头。你总不能把那五六十号人抓起来全部判刑吧?这不像有些犯罪有主犯、从犯、有主谋,有受蒙蔽的群众。只好罚款。人家当时就说了,罚多了以后也只好再去砍。事情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因为不独这个村子是这样,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我无话可说。送走吴审判员,我坐下来翻检一些书籍。过去,我的家乡,以及家乡周围孕育了四川几条主要大河:大渡河、岷江、嘉陵江的广大地区,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中栖息繁衍众多的世界级、国家级的珍稀动物:大熊猫、金丝猴、苏门羚、蓝翅鸡、猎豹、鹿……现在,森林的绝大部分已在短短几十年中消失了。在相关的书籍中有了一个专门名词:“半干旱河谷”。最为典型的这种河谷景象往往是河水在峡谷中白白奔流,两岸山坡上,水源枯竭,肥沃土壤早已被雨水,被风弄得一干二净了。这样的山坡上仍然有一点补丁一样的耕地,有毫无生气的山羊,出没在石缝之间。这样的景象往往绵延不绝,持续上百公里。阳光是那么明亮,岩石,最后一些和岩石一样坚硬的贫瘠泥土像城堡或别的什么东西一样耸立,在阳光下闪烁金属般的光芒。偶尔陡起一柱孤独而愤怒的旋风,把尘土搅到天上,然后向四方挥洒。

到了雨天,由明亮阳光构成的美景也消失了。泥石流四处泛滥,冲毁田地、果园、房舍、桥梁,公路……并给下游那些饱受灌溉之利的稻米的平原、果树的平原、平原上的繁华都市带去洪水的威胁。把长江变成第二条黄河。

雨过天晴,阻塞的道路被疏通。一辆卡车、又一辆卡车迎面开来,载的是木头,木头,总是木头,开始是木头,最后还是木头。大部分是国家、集体合法采伐的木头,少量的是个人盗伐倒卖的木头。

那些高峻山岩上,有用红色油漆刷上了保护森林,打击乱砍乱伐犯罪行为的大字标语。标语翻开了大山深重的创口,流出难以凝固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