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津浦镇时,当空悬着的那轮炽白的烈日已化作一团黄中透红的巨大火球,移到了西方的天际。柏钦若和那王棠、李兴两个仆役,披着黄昏的霞光,一脸汗水,满身灰土,斜穿过清浦镇子一角,来到了陆府门前。陆府大门依然紧闭,门前的空地和石阶上残留着一摊摊凝结的黑血,丝丝缕缕的腥气还在空气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柏钦若和王棠、李兴上前敲门,敲了半晌,好歹才将大门敲开。守门的家人一听登门拜访的是抚台大人派下的查赈委员,自是不敢怠慢,先将四人迎进头进院子正堂,尔后,一溜烟到了孝廉老爷书斋,向孝廉老爷做了禀报。孝廉老爷吃了上午的那场惊吓,中午饭没吃,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这会儿刚刚吃了点东西,恢复了精力,听说查赈大人上门,心中又多了三分惊疑,急急忙忙迎到了正堂。

然而,一见到柏钦若的面,孝廉老爷却又有点不以为然了。老爷觉着柏钦若一身灰土,那么年轻,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模样,言谈寒暄之中免不了带上几分轻慢的意思。

柏钦若自然是看出了这一点,却并不与之计较,只让那王棠取出了盖着抚台衙门关防大印的差遣文书,让孝廉老爷看了看,随即便切入了正题:“卑职奉抚台大人之委,下巡查赈,一路所见触目惊心,百姓纷纷禀报,说是县令陈某贪匿赈银六万两,已激起了民变,四乡民众正群起涌往县城,孝廉老大人可知此事情节?”

孝廉老爷看了关防文书,再一听这话,当即收起了轻慢的嘴脸,讷讷地道:“老夫知晓一二!知晓一二!就在今日上午,清浦那帮乱民还在老夫门前打闹了一番哩!四个公差死于乱民之手,余下的十几个被老夫舍命救了下来,午后换了便服走了。”

柏钦若似乎起了疑心,问道:“乱民起事,原为反对贪官,何以闹到老大人门前?是不是老大人和那陈知县交谊过厚,往来甚密,激起了民愤?老大人可知晓陈知县素常为人?可知晓那贪匿赈银的内幕?如若老大人知晓的话,还盼速速讲来。”

孝廉老爷益发心慌意乱了,心下暗想:面前这位查赈大员想必是听了下面什么人的胡言乱语,疑到了自己头上,他纵然满身是嘴,一下子怕也说不清爽。老爷和县主陈荣君的交谊,远近四乡,无人不知。这回领头反叛的阮大成,偏又是老爷同窗好友之子,且又在他府上住过,这着实是非常非常之麻烦的事情。老爷忠君守孝,行仁履义,可面前这位查赈委员却是不知晓的。他到陆府来,决不是要为老爷歌功颂德,端的是要与老爷为难的。

孝廉老爷感到委屈不平,可又不得不把那委屈和不平强压在心里,只是尽职尽责地为自己开脱,把上午府宅门前演过的一幕细细说了一番,借以表明自己对朝廷圣上的忠贞不二。

柏钦若听得不太用心,一边听,一边摆弄手上的茶盅,把那茶盅转来转去看了个遍。

从一见面,柏钦若便发现孝廉老爷瞧不起他,他呢,从心里也瞧不起孝廉老爷,听说孝廉老爷也曾做过一县之主,他便想,孝廉老爷在任上时,必是个专会搂银子的主儿,否则,他何以有眼下这许多高堂大屋,荣华富贵?

柏钦若待孝廉老爷唠唠叨叨说完,又问道:“闹到百姓群起而反的地步,动静实在是不小了,莫说是抚台大人,就怕是朝廷圣上也要知晓了,此事可谓干系重大!在这反乱中,赈银是否被贪匿,当属关键情节,老大人以为县令陈某可敢匿下六万赈银吗?”

孝廉老爷沉默半晌,以自我为轴心揣摩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把那陈荣君卖了。他十分清楚,不管陈荣君贪匿没有,县境内如此大乱,他是逃脱不了干系的,而自己却不能被他捆住。

孝廉老爷道:“据我看来,陈某贪下六万赈银确有可能,此公外表看来倒也廉正,背地里干些什么,老夫就不知晓了。听得南寺坡上一些商人传言,说是此公为人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贪赃不法的事也是有的!现今,此公又将告老还乡,离任之际匿下一些银子,自是顺理成章!”

说完了自己的高见,孝廉老爷又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老夫嫉世愤俗,眼下官场恶劣风气,确是一年胜过一年了!当年老夫在铜岭主政之时,放赈救灾,断案理事,俱是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心下时时记着要上不辱朝廷圣命,下不负百姓厚望。嘉庆十八年,流匪窜入铜岭,抚台大人率兵屠城,老夫手托乌纱,跪于抚台大人面前……”

孝廉老爷情不自禁又把时光拉回了嘉庆年间,叨叨唠唠诉说了自己许多政德,以显示自己如何不同凡响。

老爷讲得诚挚动人,多多少少也使柏钦若受了些感动,可柏钦若此刻心急火燎,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动乱情景,没有工夫和老爷一起回首往事,于是,柏钦若只得在孝廉老爷停顿喘息之际,打断了老爷的话,又问道:“听说清浦率先起事,老大人可知道起事的首领是谁?”

孝廉老爷只好将脑瓜中那摊开的记忆席卷一番,收了去,回到了正题上:“清浦领头闹事的是个叫阮大成的人!此人不是东西!借着编办团练之机,聚众谋反,实属杀才也!”

孝廉老爷为干系计,在卖了县尊老大人后,又把阮家世侄也卖了。卖过之后,似乎是有些愧疚之意,老爷脸上红了一阵。

柏钦若没注意到孝廉老爷的脸色,他只注意到孝廉老爷提到的那个唤做阮大成的乱民首领,当即追问道:“这阮大成是何许人?可是本地人氏?他如何有这等一呼百应的能耐?”

孝廉老爷道:“这阮大成是我地阮家集人氏,说起来也算得书香人家的子弟,小时候倒也聪明伶俐。我是见过的。后来,其父因写反诗入了大狱,他便流落到了南洋地界,直到道光二年才又回来,据说是很发了一些财。嗣后,便在镇上开了一家货栈,捣弄些南北货贩卖。因其为人仗义疏财,爱交结三教九流的无赖之徒,渐渐便形成了一股势力。前一阵子海贼上岸,他的货栈和家中财物俱被抢个精光,急了眼,再一听说陈知县贪匿赈银,一怒之下,便领着手下众人反了!听府中家人说,光清浦镇,就有千余号人跟他谋反哩!”

柏钦若心中一惊,马上联想起许多问题,自认为事情绝不像孝廉老爷讲的这么简单!这阮大成能在一夜之间使千余号平民百姓跟着他谋反,这里面端的有不少谋划和韬略哩!他和他手下的人,必是做了长期的准备!他既有一股势力,就必会用这股势力做谋反的基干,四下煽惑,八方放火的。

“那么,别处乱民,与阮大成可有联系?”柏钦若又问。

孝廉老爷想了一下,道:“有的!有的!阮家集、新市集,俱有阮大成的党羽,上午举事时,新市集齐府齐明达,阮家集的一个叫做杜天醒的人也来了。那齐明达也是做过知县的,恍惚是在江北一个叫做桂平的地方……”

柏钦若更加惊疑,自知眼下这场动乱背景深厚,非同小可。他极自然地想到了南国会匪,他开始揣摩:这群起的乱民之中,是否会有会匪的香堂势力?这香堂势力该有多大?如果这场借着潮灾,借着放赈闹起的叛乱,确是会匪主使的,那么,下一步将会出现何等局面?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无疑,他已临近了一个险恶的漩涡,这个漩涡现在已把贪官陈荣君,把许多平民百姓卷了进去。下一步,必得把临江知府朱建宁,抚台大人俞廉荣都卷进去!如果是会匪起事,事情闹大,俞老大人那巡抚的宝座都要被掀掉!而他柏钦若却还没卷到这个漩涡中去,他要撤出身子还来得及。他只要打道回府,面见俞老大人禀报一切,这次查赈的差使就算交待了。日后不管闹出多大的风潮,都与他无关,他照样可以安安稳稳候缺,照样可以在日后的某一天堂堂正正地做一县之主……

然而,他却不能这样做,俞老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朝廷圣上又赐他以无上荣耀,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明哲保身。哪怕是豁出一条性命,他也得对得起俞老大人,对得起朝廷圣上!

他决定连夜赶赴津口县城。

一听说柏钦若要连夜赶往津口,孝廉老爷坐不住了,慌忙劝阻道:“使不得!使不得!一来,津口县城离这儿有几十里,没有大半夜时间赶不到。二来,津口时下景况我等一无所知——往好处说,即便县城没被攻破,那一番混乱也够骇人的,搞不好会丢了性命。三来,柏老弟你只是个查赈委员,去了也无大用!姓陈的县主不会听你的,那帮乱民也不会听你的!”

柏钦若道:“民乱如野火,如不及时遏止,只要蔓延开去,日后想救只怕也来不及哩!卑职虽只是个候缺的查赈委员,可总还是朝廷的命官,卑职不能坐视不管。”

孝廉老爷道:“要去,也得等那官兵到了再去!你一人去了,有何用处,只怕会白白丢了性命!”

柏钦若愤然立起,慷慨激昂道:“卑职受国恩深重,不能遇国难而退避三舍,卑职纵然不幸丧身乱民之手,也得为大清圣上的社稷江山尽心尽力!老大人不要劝了!”

孝廉老爷深为感动,不禁仰面长叹道:“柏老弟实乃仁义之士、大丈夫也!若天下朝廷命官都如柏老弟者,则我大清天朝幸甚,万民百姓幸甚!”

孝廉老爷的感动,极自然地感动了柏钦若柏大人,柏大人便也回报孝廉老爷以同等质量的赞赏:“老大人过奖了!当年老大人敢手托乌纱阻住抚台大人的坐骑,救下一县十余万民众,晚生自该学着老大人的样子,不惧生死,报国救民的!”

孝廉老爷令家人传令各院仆从、男丁各备刀剑、灯笼,到正堂门前集结,随后,又为柏钦若备了一顶带着陆府徽号的四抬大轿。

在陆家人等忙乱准备之际,孝廉老爷又和柏钦若谈起了陆氏家族的沿革历史,从那“出耕入读”的老祖宗,谈到了光照后人的老侍郎,最后,才又谈到孝廉老爷自身。柏钦若听得肃然起敬,对孝廉老爷和这个繁华世家的印象也随之好转了,孝廉老爷最初对他的轻慢,已像一缕淡淡的青烟在他脑海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时,夜幕落下,明月当空。老爷即安排柏钦若和那王棠、李兴三人随便吃了点东西,才亲自将柏钦若送出门,送上了大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