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桂林怯怯地走进江海洋的办公室问:“江总,你找我?”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江海洋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本月销售报表,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坐,老伍。”

伍桂林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江海洋离开办公桌,走过去,递了杯水给伍桂林:“下车间快三年了吧?”

伍桂林点点头说:“三年零四个月,咋了?”

江海洋说:“还是想发挥你的管理特长,让你做点事呀!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们南方机器高速发展,特区、香港、平海,四处需要人。光平海就缺三个厂长,无线电一厂、二厂和电厂全归到了咱的旗下,咱得有得力的人去管起来嘛。”

伍桂林有些意外:“江总,你……你还会再用我?”

江海洋笑了:“怎么?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犯错误归犯错误,这三年工作很不错,同志们也都是有评价的,该发挥你的作用还得发挥嘛!”说着,动了情,走到伍桂林身边坐下了,“老伍,你想想,前些年咱合作得多好?!1988年刚搞股份制改造的时候,咱日夜在一起忙工作,饿了就吃方便面……”

伍桂林也动了真情:“江总,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江海洋不客气地道:“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太蠢!”

伍桂林讷讷说:“不但蠢,让那鸡婆害了,也……也还有私心,我和你说过的,安子良头一次把我叫到特区,就向我封官许愿……”

江海洋摆摆手:“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谈了,——说说吧,平海这三个厂,你想去哪一家?我先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伍桂林说:“我听你和总公司的安排。”

江海洋问:“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法?”

伍桂林真诚地说:“海洋,我真是听安排,你把我放到哪里都行。”

江海洋想了一下:“去电厂好不好?先做一阵子代厂长,从白志飞手里把工作全接过来,一边恢复生产,一边整顿员工队伍。这支队伍真要好好整顿了。”

伍桂林说:“好,好。”停了一下,又说,“白志飞再也想不到,当初他是我们的债主,现在倒成了我们的兼并对象。”

江海洋笑笑:“如果他们当初不把450万南方机器法人股转让给安子良,就算一直不参加配股,现在也有3000多万股了,还是咱的第二大股东嘛。”

伍桂林说:“他当时是想害你,把你赶出南方机器。”

江海洋说:“现在,我不赶他,我仍留他做电力调度室副主任。”

伍桂林问:“他愿干吗?”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江海洋一边走过去接电话,一边对伍桂林说:“不愿干,他可以自谋出路嘛,市里有文件的……”江海洋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脸色和口气一下子变了,“小月,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王洁月在电话里说:“江总,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想知道,江海峰情况怎么样?检察院有没有找过我小姨?”

江海洋说:“江海峰的情况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小月,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平海来,帮着检察院的同志把江海峰的问题搞清楚!我知道,你们案子的主犯是江海峰,不是你,你不要怕……”

王洁月那边却放下了电话。

江海洋抓着电话,呆立了好半天,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伍桂林关切地说:“江总,外面都传,说是江行长……”

江海洋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不说江行长,还是继续说电厂的工作吧!电厂的发电用煤要马上解决。你带2000万去上任,争取在一周内全面恢复生产。”

伍桂林底气不足,有些怯:“江总,你是不是陪我一起去?”

江海洋说:“市里定下来的事,谁去都一样,——我不去,古小蓓古总代表集团公司去,反正不会让你一人去的……”

然而,接收时,伍桂林还是硬把江海洋拖去了。

白志飞一见他们的面,就皮笑肉不笑地当着市政府王秘书长的面说:“占领军到底来了?!”

江海洋马上回敬:“错了吧,白厂长?!我们是解放军,帮你们解放生产力。”

市政府王秘书长说:“别开玩笑了,人都来齐了吧?好,同志们,现在我来宣布一下平海市政府电力办公室的决定……”

市政府电力办公室的决定很明确,白志飞和两个原副厂长以及党委书记就地免职,从被兼并之日起,平海电厂干部的任用,由南方机器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决定。

江海洋马上代表南方机器宣布,聘伍桂林为平海电厂代理厂长,聘原党委书记为副厂长,聘白志飞为电调室副主任……

白志飞当场发作:“我声明,江总赏的这个电调室副主任,我是不做的!”

江海洋说:“完全可以,你有权自谋出路,——按规定,南方机器公司一年内照旧给你发基本工资!”

白志飞提起包就走,走到门口,回过头对江海洋叫道:“我要到省里去告你!过去,你江海洋搞得我妻离子散;今天,你又借兼并的机会报复我!”手向伍桂林一指,“瞧瞧你任命的新厂长吧!一个嫖客!”

伍桂林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海洋火透了,桌子一拍:“白志飞,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变得这么下流!”

白志飞冷冷地一笑:“我下流?衷心希望你们上流!不要把我们平海的一个地方电厂变成大妓院!电厂吃不上饭不好,变成大妓院就更糟!”

市政府王秘书长也听不下去了,追出门说:“白志飞同志,你要考虑后果!”

白志飞理都不理,扬长而去。

屋里,伍桂林怯怯地对江海洋说:“江……江总,不行,我还是回车间吧……”

江海洋定定地看了伍桂林一眼,说:“你的岗位就在这里!”

伍桂林不敢言声了……

这日回家时,江海洋又在轿车里鼓励伍桂林说:“老伍,你不要怕,腰杆要硬一点,我和总公司做你的后盾!白志飞就让他去自谋出路,其他愿走的也让他走。”

伍桂林叹着气说:“江总,我是怕日后拖累你,让人家说你的闲话。”

江海洋苦苦一笑:“现在闲话也不少,江海峰的事传得平海没人不知道。”

没想到,车到五峰街21号门口时,两个检察院干部正好也走到大门口。江海洋下车时,一个检察干部便过来了,很客气地说:“江总,真对不起,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江海峰的情况……”

江海洋怔了一下,以商量的口吻说:“那么,我们就到你们检察院去谈好不好?家里干扰太大……”

检察干部说:“好,好。”

江海洋便让两个检察干部上车一起走。

再次坐到车上,江海洋又对伍桂林说:“……老伍呀,这就是生活呀。你有你的烦恼,我也有我的烦恼;成功时有成功的烦恼;失败时有失败的烦恼……”

在检察院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和江海洋有直接关系的,是当年南方机器收购与反收购大战中的1000万融资。检察官们想弄清楚,这1000万是在什么情况下弄到安子良手上去的,又给南方机器造成了什么后果。

江海洋尽其所知,介绍了相关情况,同时,也明确提到了他当时的怀疑,和对江海峰发出的警告,以及对省工行刘行长当面说过的,将江海峰调离现职的口头建议,等等,等等。

从检察院出来,江海洋的心情坏透了,找个地方草草地吃了点饭,没敢回家,又让司机把他送到了办公室。这时,已是夜里11点多了,整座南方大厦办公区的灯都灭了,只有江海洋办公室里骤然亮起了灯,一直亮到天明。

在这个难以成眠的夜里,江海洋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望,——向李响倾诉的欲望。然而,李响却远在香港,在为南方机器收购伟力公司,她不可能从香港飞过来,陪他一起喝这杯苦咖啡。

最终决定打电话,——就假公济私一次吧!

电话马上挂通了,听得出,李响很意外,也很惊喜,连声问他,这么晚了,咋还不睡,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连觉都睡不着了?

江海洋时而走动着,时而立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拿着电话说:“……响响,你别讥讽我,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一点也没有。真的。我感到特别失落。最近我都不敢回家了,怕看我家老爷子的脸。你不知道,从海峰这次被抓后,老爷子再没笑过。还有海峰的老婆阿芬,见了我就哭,我心里也难受得想哭。电子元件一厂、二厂23名被免职的干部正在四处上访,那个白志飞,今天也当面扬言要告我,说我过去把他搞得妻离子散,今天又借兼并报复他……白日黑夜都那么紧张,我觉得,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我也是人呀,赶路赶累了,也得坐下来歇口气呀。现在,我真想你能在面前,我们一起轻松地喝杯咖啡。响响,抽空回来一趟吧,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这阵子我感到特别失落,真是特别失落……”

李响说:“不是你硬把我留在香港的么?高速公路H股上市工作一完成,你又让我替你搞定伟力公司,借壳上市。哦,对了,海洋,我先向你汇报一下吧。到今日收市为止,我们已经拥有伟力公司股票1700万股了。近期恒生指数在回落,可伟力由于我们收购的原因,价格一路上扬,今日到了每股1.7港元……该死,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们还是说说你的失落吧。你失落了什么?是在哪里失落的?是不是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江海洋说:“你又提那个晚上!”

李响说:“为什么不能提?那个晚上你忘了吗?能忘吗?”

江海洋说:“那个晚上我咋能忘呢。我记得是海生给你送的信,对不对?为这封信,我给了海生五块钱买钢笔,——江小三那时就有生意人的意识。晚上8点,在海滨公园门口见了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你是那么热情,眼睛里像喷着火,能把我烧着,烧化。可老爷子坚持认为,我和你绝不能相恋,老爷子的理论是,不能因为有恩于人,就要图人报答!后来,你老怪我软弱,其实,这不是我软弱,而是我心虚,当时真觉得是欺负了你……”

李响声音哽咽了:“我的噩运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就是从你说出咱们今后做朋友开始的。我们做了朋友,白志飞却做了我的丈夫……唉,不说了,说起来伤心……当年你没被白志飞搞垮,现在你又兼并了平海电厂,这真让我高兴。哎,海洋,你是不是能在最近抽时间到香港来一下?伟力的收购战在我手里开始,应该在你手里结束嘛……”

江海洋说:“好,我争取,一定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