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远东国际控股南方机器的目的,就是为了转嫁自己手中的不良资产。江海洋认为,安子良和丁一心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骗子和冒险家,而是具有现代金融资本意识、懂得游戏规则的经济畸人。从现行的法律角度看,又很难让人抓住他们的把柄。收购特区破厂的议案董事会通过了,股东通讯表决又通过了,从程序上讲,他们是完全合法的。

更严重的是,这一次如果让他们得逞,他们就会不断地下刀,今天卖给你一个破厂,明天卖给你一块烂地,最终还是要把南方机器厂搞垮掉。看穿这一点后,江海洋才觉得李响当初的建议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让南方机器先死后生,也许真是一条出路,——尽管直到现在为止,他在感情上还完全不能接受。

股东通讯表决结果出来后,江海洋决定亲自到特区看看那个破厂,对它的真实价值进行一番评估,在收购价格问题上再和安子良好好斗一斗。南方机器厂不能改变收购的现实,却能改变收购的价格,不让远东国际在转让价格上占到便宜。

江海洋去得光明正大,提前几天就和安子良通了个长途电话,声明此行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去看看那个要被收购的破厂。

临行前一天,妹妹江海玲找上门,说:“大哥,大伙儿听说咱要花7000万配股款买特区一家什么破厂,都议论纷纷,说是咱被坑惨了!”

江海洋关切地问:“大伙儿都议论了些啥?”

江海玲直言不讳地说:“都骂你哩,骂你卖厂求荣,和安子良、顾浣他们穿一条裤子。有些话太难听了,——说你和顾浣关系不正常,没准拿了远东国际的回扣!——这不,马上又要到特区去游山玩水了!”

江海洋苦笑道:“我真是里外不是人了。”想了想,又说,“小玲,你大哥人正不怕影子歪,适当的时候,会对全厂同志说清事情真相的!”

江海玲问:“那你现在为啥不说?光在家里耍威风!”

江海洋说:“我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小玲,工人为这事闹起来咋办?”

江海玲说:“闹起来活该!没准真会闹闹。我们不但是员工,还都是股东,他安子良这个大股东这么坑我们小股东,还不该闹闹么?当真大鱼吃小鱼了!”

江海洋严肃地说:“小玲,无论咋着都不要闹,尤其是你,是我亲妹妹,就更不能闹,一定得顾全大局,别让人家趁机钻空子!”

江海玲叫了起来:“亲妹妹咋了?得你这哥哥啥好处了?厂里只要有人闹,我一定参加,还要鼓动米粒和他爹一起参加,——你捍卫不了我们的利益,我们就得自己捍卫自己的利益了!大哥,你好好想想,当年米粒和他爹那些股票都是咋买下来的?!”说罢,转身要走。

江海洋叫了一声:“小玲,你等等!”

江海玲翻着白眼问:“还有啥最新指示?”

江海洋说:“小玲,安子良这帮人不是一般的暴发户,而是有金融现代意识的经济畸人,或者说是由一帮经济畸人构成的经济团伙,我们目前的法规很难制约他们,所以,和他们的斗争就比较复杂,就要讲究策略……”

江海玲说:“那么,我们工人闹闹不是好事吗?给安子良这些家伙一点教训有啥不好?要是能逼着他们让出一部分股权,不是坏事变好事了吗?你着什么急?”

江海洋说:“小玲呀,这就是你的片面性了!咱平海只有一家南方机器吗?一个地区不需要稳定的秩序吗?闹事就没有副作用吗?不破坏生产力的发展吗?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咱中国的改革是以稳定为前提的,股份制改革更是如此!”

江海玲仍然没被说服,一脸讥讽地道:“江总,您站得高,看得远,真不该只在南方机器当副老总,要我说都该到国务院去当总理!——我们打工崽不行,只看自己的实际利益。”

江海洋直截了当地问:“小玲,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

江海玲说:“我不知道!”

…………

江海玲走后,江海洋越想越不放心,已经很晚了,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顾浣,要顾浣在他赴特区期间,注意一下公司干部工人的情绪,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

到了特区,安子良和丁一心又玩起了花招,不带他去看厂,也不和他谈厂,却把他拉到了“1993年度远东大文化研讨会”的会场上,一路上和他大谈特谈什么文化大发展和精神大文明。

安子良这文化也真够“大”的,江海洋在安子良刻意营造的热烈气氛中走进远东国际会议室时就发现,还真有几个在电视里出现过的很有名气的作家、教授在座。另外,还有些不知来自何方的道士、和尚、阿訇、大气功师也坐在会议室里。

一个教授正在发言:“……大文化这个提法很好,我是极表赞成的。大文化首先应该是个大范畴,包括整个经济都可以列入这个大范畴。比如说远东国际实业公司,其文化底蕴就很厚重。安总这个人,与其说他是个实业家,不如说他是个高档次的大文化人……”

江海洋觉得这个教授很滑稽,微笑着低声问安子良:“安总,这位教授先生说您是高档次的大文化人,——恕我直言: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您这个高档次的文化人和您的国际实业公司在创造什么?难道就创造这些马屁精吗?”

安子良先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马屁精?好,江总,您说得好,真可谓一针见血!”摇摇头,又说,“不过,这些马屁精可不是我造就出来的,而是这个商品社会造就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江海洋追问:“那您创造什么?”

安子良皱了皱眉头:“为什么非要创造什么呢?”

江海洋说:“不从事创造,这世上的财富从哪儿来?”

安子良点点头:“如果你非要这样讲,那我告诉你,我在为创造者创造一种资本环境,一种经济秩序,一种文化氛围,你听听,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

果然,作家白话正在慷慨陈词:“……马米思教授的观点我基本赞同,我在最近刚出版的《远东国际面对21世纪》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对安总有这么一段评价:这位儒商属于本世纪的尾声,更属于新世纪的黎明,他的文化品格和健全而高大的人格,使他创造了一个远东国际的奇迹,也创造了一种特有的大文化现象……”

丁一心适时地将一本精装书递给了江海洋,把头探过来说:“江总,你要真正全面了解我们安总,这本书一定要好好看看,就是正在讲话的这位白作家写的。”

江海洋随口问了句:“你们给了这位白作家多少钱?”

丁一心说:“不多,就五万元。”

安子良不悦地看了丁一心一眼。

丁一心自知失言,又解释了一句:“是付的采访费,这是规矩。”

也许是远东国际付过的五万元在起作用,白作家还在热烈吹嘘安子良,越吹越肉麻:“……当我们敬爱的安总每天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喊:‘我最好,我最强……’的时候,我们难道不该震撼吗?”

江海洋实在听不下去了,对安子良说:“对不起,我要去看看那个厂子了。”

安子良笑道:“我陪你去吧!这些马屁精也实在让我讨厌,——开大文化研讨会,偏不研究大文化,光谈我,这样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江海洋说:“也有意思嘛,至少能唬唬像我这种没有文化的平海人!”

安子良拍着江海洋的肩膀大笑起来:“江总,你这清华大学78级的高材生要说没文化,我们远东国际一多半人都该跳楼了!”

这倒让江海洋吃了一惊:“安总,你咋知道我上过大学?而且还是78级?”

安子良又笑道:“江总,你以为我这董事长是吃干饭的?!”

一车开到南头的那座破厂里,江海洋呆了。厂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厂房全是简易的,厂区一片荒芜,蒿草长得半人高,连个鬼影都没有,唯一的好处是占地面积不小。后来发现有些进口的二手机器还没开箱,心里才多少又好受了些。

这日在厂里,江海洋阴着脸只是看,对厂子的现状没做任何评价。

第二天,江海洋通过特区的朋友,请了特区市国资局的两个专家看过之后,才和安子良摊牌了,明确表示说:“安总,我已经了解清楚了,这座装配厂根本不值7000万。按照现在特区的地价,这41亩土地值2800万,厂房和现有的二手机器总共值1000万左右,——这还得有人买才行。”

安子良问:“这个价是谁告诉你的?我作价7000万是有资产评估报告的,不是漫天开价。再说,我这里也是国有公司,就算评估略有出入,也没有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嘛。”

江海洋问:“这样坑害南方机器公司,你就不怕南方机器厂的工人闹事?”

安子良不屑地说:“工人的职责就是好好劳动,好好干活,闹什么事?!”

江海洋道:“安总,我提醒你一下,本公司从一创立就实行了员工持股计划,厂里2200名员工不仅是普通工人,还都是公司的股东。”

安子良说:“你们那个工会主席不是在董事会里吗?不是代表持股员工投了票了吗?他们,还有你江总,既然参加资本游戏,就要遵守资本游戏的规则。”

江海洋说:“我们已经遵守了游戏规则,并没有推翻兼并方案。我现在提出的是,这个装配厂的作价有问题,这个价格是不能被南方机器接受的。”

安子良说:“这个你我说了都不算,必须以资产评估报告为准。”

江海洋说:“我完全同意以资产评估报告为准,——我建议请平海有关部门来评估这个厂子的全部土地和资产!”

安子良说:“这里是特区,必须以特区出具的评估报告为准……”

江海洋说:“也可以,不过,这个特区的评估单位必须是我们双方一致认可的、真正公正中立的权威法人评估机构……”

正这么争着,丁一心一头闯进了办公室,一脸惊慌地报告说:“安总,江总,不好了,平海南方机器公司出大事了,两个分厂,三个主要车间1800多工人大罢工,顾浣要我们赶快飞平海,平海市政府也责令我们马上和他们联系……”

安子良和江海洋都愣住了。

江海洋虽说早就担心出事,却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竟是全厂1800多工人的大罢工。由此看来,妹妹江海玲临行前找他不是偶然的,一切可能早就在策划酝酿之中了。——事情平息后江海洋才知道,这场罢工确是在他走之前就酝酿好了,主要策划者不是别人,而是米粒的父亲米天伦,一个有33年工龄,25年党龄,即将退休的老劳模。

江海洋和安子良当即同车赶到了特区机场,想在当天飞返平海。

不料,平海的机票已没有了,二人只好飞省城转平海。

在机场候机厅,安子良对江海洋说:“江总,也许我是小看你了,——你这次到特区是有备而来的吧?啊?你过来和我谈判,暗中煽动工人和我闹,向我施加压力。国内战争中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的那一套,你可是学得不错呀!”

江海洋说:“工人有理由愤怒。”

安子良问:“你知道煽动工人罢工的后果是什么吗?”

江海洋反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我江海洋煽动了工人罢工?”

安子良说:“就在刚才,你还当面威胁过我!”

江海洋说:“那叫提醒,也叫警告!”

安子良说:“我坚持把它理解为威胁!”

…………

这时,江海洋心急如火,根本顾不得安子良怎么想,只担心平海的风波会越闹越大,更担心罢工工人进一步受到伤害,遂在候机厅电话间里直接给市长王晋源打了个电话。

江海洋在电话里焦虑地说:“王市长,我和安子良先生正在往平海赶,飞平海的飞机已经没有了,我们准备飞省城转平海,估计夜里12时前可以赶到。我要求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对工人施加任何压力,这场风波事出有因。”

王晋源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地说:“你们赶快回来,事情的起因我很清楚,其实质就是资本压迫劳动!请告诉那个安子良,平海市政府要求他这个董事长对南方机器厂发生的一切负责!如果他没有本事解决工人的罢工,就请他放弃控股权!”

江海洋马上说:“王市长,我请安子良先生和你直接通话。”

安子良被迫接了电话。

王晋源毫不客气,开口就问:“安子良先生,南方机器厂发生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我请教一下,你这个控股的董事长该负什么责任?”

安子良说:“有人该对此事负责,那就是你们的市管干部江海洋先生,事实上是他煽动了工人的情绪。”

王晋源说:“你的怀疑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对江海洋同志,平海市委、市政府是了解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煽动工人罢工,而问题就出在你安子良身上!你用资本压迫劳动,以多数股权通过了一个侵占工人股东利益的兼并方案,激起了工人的愤怒和不满!”

安子良口气强硬:“王市长,我提醒你一下,不论我们公司通过什么决议,都是公司的企业行为,你们平海市政府无权干涉!而作为一级政权的负责人,你却有义务保证一个地区政治社会秩序的稳定。对罢工闹事者,该抓要抓,不能手软!”

王晋源厉声道:“安子良先生,在对我们平海一级政权指手划脚之前,请你先看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工人有罢工的自由!”

安子良觉得抓住理了:“王市长,这么说,你也支持工人罢工了?”

王晋源毫不含糊:“我支持南方机器厂2200名员工的合理要求!”

然而,放下电话,安子良的硬气就不见了。江海洋注意到,安子良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好半天没一句话。

江海洋却来了精神,坦荡地说:“安子良先生,如果你坚持认为是我江海洋煽动了这场罢工,我向董事会请求辞职,并愿意接受有关方面相应的调查。”

安子良哼了一声:“这种时候辞职?江总,你也太绝了吧?”

江海洋笑道:“这么说,你还非让我干下去?”

安子良叹了口气:“江总从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干了?从第一次接触到现在,我们一直在斗,在吵,可我对你的工作精神一直是充分肯定的,是不是?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和你不断地周旋下去,周旋到底。”

江海洋说:“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你是利用我和南方机器的员工们为你们创造财富,因为你们根本不懂得如何进行这种创造!”

安子良说:“我本能地感觉到,我的谈判对手不是罢工工人,而是你江海洋。江海洋先生,您能否给我开个价?结束这场罢工风波,我要做出多少让步?”

江海洋笑道:“我怎么知道?请你去问罢工的工人好了。”

安子良说:“你比我更了解工人,就算我向你咨询!”

江海洋想了想:“你真要听我说吗?”

安子良很肯定地说:“当然。”

江海洋又问:“你不是已经要求抓人了吗?”

安子良说:“气话而已,再说,我也知道地方保护主义的厉害!”

江海洋说:“什么地方保护主义?在哪里不要公道和正义?!”

安子良摆摆手:“好吧,不说这些了,我就请你开个价,我是生意人,讲究实际。”

江海洋说:“兼并价格必须公道,资产评估重新进行,要双方认可。”

安子良冷冷地问:“你不想推翻这个兼并方案吗?”

江海洋笑笑:“你不要想抓我的辫子,我不会破坏游戏规则。”

安子良愣了半天,才拍着江海洋的肩膀说:“你真聪明,——好,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