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坦荡地举起酒杯,站起来,对安子良、丁一心和顾浣说:“安总、丁总、顾总,新董事会成立了,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还要在一起共同奋斗,因此,我提议,忘掉股市上的战火,共同举杯,大家干一杯同心酒!”

安子良说:“好,好,这杯酒要干,一定要干。”言毕,带头一饮而尽。

大家也将各自杯中的酒喝了。

江海洋微笑着,走到安子良面前,又说:“第二杯酒,我这个前董事长要单独敬给您这个现董事长。安总,我服您两点。第一,眼力。在全国这么多上市公司里,您安总没看上别的公司,却选中了南方机器做控股对象,这叫目光远大,也算是对我江海洋和全公司员工工作的变相肯定吧。第二,魄力。为达到控股目标,您前前后后不惜手段调动巨额资金,背水一战,这种在远大目光指导下,立足于进攻的战略精神,值得我学习。”

安子良也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环顾众人说:“要说佩服,在这么多年的商海生涯中,我安子良唯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们江总!顾总、丁总,你们要好好听着,江总就是你们的榜样,江总的敬业精神、坦荡气度、包容天下的胸怀,都是值得你们,也值得我们在座每一位董事、老总好好学习的。完全可以这么说:没有江总,就没有今天这个南方机器公司!所以,顾总,尽管你是总经理,江总是副总经理,可在工作上,你一定要尊重江总。要像江总一样,把心都用到公司的工作上,使南方机器冲出国门,走向世界!”

江海洋带头为安子良的话鼓掌。

安子良继续说:“当然喽,冲出国门的第一步,是要在国门设一个窗口,让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东西南北风都吹进来。我有个初步想法:南方机器一定要在特区设点,建基地,可以以远东国际为依托来做这件事。南方机器不是要配股吗?配股款不是有三个亿吗?就拿出一个亿来建特区基地嘛!”

江海洋一怔:“安总,这三亿配股款原计划是这样的:一部分用于市区南方大厦工程;一部分上大屏幕生产线……”

安子良解释道:“江总,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真要搞特区基地还要开董事会慎重研究的。”拉着江海洋在身边坐下后,安子良又旧话重提,“江总啊,我记得上次吃饭时,咱们为劳动创造世界,还是资本创造世界,有过一番探讨,你还和我吵了起来。现在,我郑重地修正我的观点:劳动和资本共同创造了世界。”

江海洋笑着摇头:“安总,我仍然不同意这一说法。从本质上来说,还是劳动创造了世界。因为人类的劳动行为早于资本的产生,资本的原始积累,就是劳动所产生的剩余价值的积累。”

安子良未置可否,笑着对顾浣说:“顾总,看来,你也得看看《资本论》,否则,很难和江总对话哩!”

顾浣笑道:“安总,您放心,日后我将多多向江总请教!”

…………

这顿工作晚宴吃得非常愉快,气氛十分友好。以江海洋为代表的南方机器厂和平海方面的董事们,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表现了真诚合作的态度。以安子良为代表的远东国际公司的代表们也很有修养,没摆出胜利者盛气凌人的架子。

专程赶到平海南方机器公司采访,并出席了这次工作晚宴的《证券报》女记者水森还以“相逢一笑泯恩仇,携手迈向新世纪”为题,在《证券报》上发了篇特写文章,以生花妙笔大肆渲染了前董事长江海洋和现董事长安子良“不打不相识的宝贵友谊”。声称:远东国际入主南方机器后,南方机器发展前景更加诱人。——后来,江海洋把顾浣争取过来后,才从顾浣嘴里知道,这篇文章是安子良以5000元红包的代价,通过远东国际文化顾问、著名作家白话牵线授意水森写的。

文章发表的当天,安子良和丁一心回了特区,只留下顾浣在南方机器公司主持日常工作。江海洋送走安子良和丁一心后,马上向顾浣移交了自己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并和顾浣商量工作。

江海洋说:“顾总,这间办公室从今天开始是你的了,我已让古主任在伍总的办公室里加了一张桌子。今天下午要开公司员工大会,我主持,你讲话。”

顾浣说:“江总,我就不讲话了,你一人讲就行了。安总临走时不是说了吗?过去咋干的,今后还咋干嘛,你就权当没我这个总经理。”

江海洋说:“顾总开玩笑了。”

顾浣有点急了:“真的,我和安总、丁总,没有一个懂彩电的,又都没搞过什么正经企业,所以,一切还得依靠您江总和伍总。”

江海洋看得出,顾浣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顾总,真是这样的话,你先熟悉一下情况也行。反正有事我们会及时向你请示汇报的。”

顾浣有点动情地说:“江总,说真的,你对南方机器的这份深情真让我感动。”

江海洋笑了笑:“顾总,在南方机器公司脱掉几层皮,流上几身汗,这种深情你也会有。——好了,顾总,你工作吧,我还要找伍桂林谈点事。”

到了伍桂林的办公室,正见着伍桂林在看那张《证券报》。

江海洋到自己桌前坐下,泡了杯水喝着,问:“伍总,有何感想?”

伍桂林反问:“江总,你有啥感想?”

江海洋坦率地说:“不好,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新文章。”

伍桂林笑道:“江总,我的感觉倒挺好嘛,——安总并不像你讲的那么坏嘛!你看看人家多有气度,从进了厂门,就没断了讲咱的好话,充分肯定我们的成绩。”

江海洋摇摇头说:“老伍,你不要只看表面现象,我觉得咱得把安总和远东国际公司的底好好摸清,看看他们这个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咋连个像样的接收班子都派不出来?”

伍桂林说:“老江,我看你这就是多疑了,人家这样做是信得过咱们嘛。”

江海洋还是摇头:“老伍,我觉得不对。在酒桌上我已经听出安总的意思了,他想把我们的配股钱弄到特区去。”

伍桂林说:“老江,你让我咋说你呢?就算在特区搞基地,又有什么不好?”

江海洋这才敏感地发现,昔日战友的态度已起了变化。

伍桂林又说:“哦,还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安总临走前指示我,要我忙完这一阵子到特区去一趟,一来参观学习一下特区的电子企业,开阔视野;二来,也了解了解他们远东国际的情况,便于日后的工作协调。”

江海洋心中又是一惊:安子良已开始拉拢分化南方机器原有的管理层了。

见江海洋半天没说话,伍桂林又问:“老江,你说我去不去?”

江海洋很想把心里话和伍桂林说说,可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说,——伍桂林不是三岁的孩子,自己有头脑,如果说得太多不但没好处,反倒会让伍桂林笑话自己小气。

于是,江海洋言不由衷地说了句:“安总既有这份好意,你就去嘛。”

心情就此变坏了,下午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时,江海洋也没了往日那份神采,只简单地讲了一下董事会和管理班子的改组情况,把新总经理顾浣介绍给员工们,便草草散了会。散会后,北京、上海和东北地区的销售经理们要汇报工作,江海洋也推了,要他们找顾浣去汇报。

这日,江海洋很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了。

真巧,刚到五峰街21号院门口,江海洋从车里下来,正见着江海峰推着自行车往院里走。

江海洋又想起了那1000万的事,便叫住江海峰说:“海峰,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有点事要问问你。”

江海峰说:“什么事呀,大哥?我马上还要出去,晚上有个会。”

江海洋迟疑了一下:“那等你哪天有空再说吧!”

江海峰倒把底牌替他亮出来了:“大哥,是不是远东国际那1000万融资的事?这事我也听说了,前几天过问了一下,是我们投资公司做的一笔业务,帮远东国际临时周转一下资金,与南方机器的收购战无关。”

江海洋反倒没词了:“那,这事我们就不谈了。不过,海峰,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你是管信贷的副行长,手头的权力越来越大了,为人做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栽跟头!”

江海峰一怔:“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海洋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江海峰愣了愣,突然叫起来:“小三,江小三!”

成阿芬应声从屋里出来,说:“海峰,喊什么呀?海生还没回来呢。”

江海峰恨恨地道:“这混小子,不知在大哥面前又胡说了我什么。”

江海洋这时已走到了小楼门口,听见这话,又回过头说了句:“海峰,你不要瞎猜,海生可没说过你什么。”

因为江海洋心情不好,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这回,老爷子江广金的脸上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还难得表现出了真诚而深刻的同情,挺和气地说:“海洋,你可是有十好几天没在家吃过饭了吧?”

江海洋闷闷地说:“这阵子太忙。”

江广金叹了口气:“我知道,南方机器的一把手不是你了,让人家特区人给买了。看看,搞股份制没好处吧?我早就说了,股票这玩意,从来就不是好东西。”

江海洋又闷闷地回了一句:“爹,你不懂。”

江广金想说什么,可一看大儿子的脸色,不忍心说了,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海洋呀,你也是的,咋就不到电子工业局去当副局长呢?这样还算提一级呢,对外说起来也光彩。”

江海洋说:“我能放心把咱南方机器厂交给那帮特区人吗?!他们除了有两个臭钱,狗屁不懂!”

第二天,“狗屁不懂”的顾浣就在厂里出了洋相。

三分厂生产线主机的变速箱坏了,整条生产线停止了工作。三分厂的厂长大钱故意不向江海洋和伍桂林汇报,偏偏跑去向总经理顾浣汇报,而且不说问题出在哪里。顾浣也没数,马上风风火火地去了三分厂,嘴里嚼着口香糖,穿着一身艳丽的时装,到了停止工作的生产线上。

生产线上的干部、工人,没有一个人搭理顾浣。

顾浣又问厂长大钱:“哪里出了问题?”

大钱说:“我哪知道?咱公司是现代管理体系,生产厂只管生产,设备维修全归机修分厂,不设闲员。”

顾浣说:“那你们去找机修分厂呀!”

大钱说:“这不得请你找吗?你是总经理,下属所有分厂、车间都听你的。你先看看咱生产线上有什么毛病,说清楚了,让他们来修就是了!”

顾浣这才看出了名堂:“钱厂长,你将我的军是不是?”

大钱眼一瞪:“将什么军?你没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

这时,远处有人唱起了《智斗》:“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有人接着唱:“刁德一玩的什么鬼花样?”

又有人接唱:“他们到底姓蒋还是姓汪?”

这时,江海洋路过三分厂,听说情况后,走了进来。

江海洋一进车间,听到怪腔怪调的唱就火了:“上班时间瞎叫什么?”

大钱和工人们纷纷跟江海洋说,机器出了故障。

江海洋走到主机房看了看,手在变速箱上摸了一下,马上说:“变速箱的齿轮打了,快叫机修厂来人!”围着变速箱又看看,“不要再凑合了,这台齿轮箱马上换下来,上次我就说要换,你们就是不听!”

大钱笑着对顾浣说:“顾总,你服了吧?好好跟我们江总学着点吧!”

江海洋绷起了脸:“大钱,你这叫什么话?是讥讽我,还是讥讽顾总?!别以为我胡涂,——你拿生产开玩笑,已经延误了规定的抢修时间!我宣布一下,你这个月的奖金别拿了!”

见江海洋动了真格的,顾浣有了些惭愧,反倒替大钱说起了好话:“江总,算了,算了,钱厂长也没延误多少时间,我也刚来几分钟嘛。”

江海洋根本不听:“规定就是规定,纪律就是纪律,延误一分钟都不行!大家都要记住,纪律是铁面无情的;没有纪律,就不可能有真正现代化的大生产!”

出了三分厂,在花园似的大厂区走着,江海洋才对顾浣说:“顾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顾浣轻声道:“江总,你说吧!”

江海洋说:“进入厂区一定要穿工作服,你这一身时装,很难使工人认同。”

顾浣点点头:“我大意了。”又说,“十年前我也当过工人,能理解工人的感情。”

江海洋颇感意外:“你也当过工人?什么工种?”

顾浣说:“钳工。”

江海洋笑了:“这么说,我们还真有些缘分,我可是老钳工了!现在还敢走到台钳案上给咱们机修分厂的工人们露一手吗?”

顾浣摇摇头:“这个工作本来不属于女人,这种时代的错误不该再重演了。”

江海洋问:“就一点都不怀念当年?”

顾浣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怀念,从不!从走出工厂大门那天起,我就再没想过要回来!”

江海洋说:“你今天还是回来了嘛,尽管不是原来的工厂。”

顾浣笑道:“可我的身份变了。”

江海洋真诚地说:“可感情不应该变,对劳动,对创造,对我们生命岁月中曾经有过的那种体验……”

顾浣停住脚步,痴痴地看着江海洋:“江总,你真那么相信劳动?相信创造?”摇摇头,“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十年前,当我在台钳案上从事着诚实的劳动时,我一无所有;今天,我不进行任何劳动,却拥有一切。这奇怪吗?并不奇怪。像我这种人多的是,安总、丁总个个如此!”

江海洋点点头说:“所以安总才会说,劳动创造了世界,享有和支配这个世界的却是他这种人。可顾总,我本能地感到,你和他们还不是一回事。”

顾浣笑笑:“我们都是一回事。如果把我们的故事讲出来,你会目瞪口呆。”

江海洋轻松地道:“那么,为什么不讲讲呢?”

顾浣摆摆手“算了,还是别讲了吧!我怕,有时真怕得要死。”

江海洋问:“你怕什么?”

顾浣苦笑着说:“江总,你不会理解。”

江海洋想了想:“我也许已经理解了。”

后来,江海洋和顾浣都没把这话题再深入谈下去,二人默默地走着,直到上了公司办公大楼,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一片平静的厂区,江海洋想:一切难道就这样平静地开始了?就这样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南方机器是这样平静地走向新的辉煌,还是平静地走向死亡?这个安子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顾浣肚子里又装有多少惊人的秘密?她怕的到底是什么?另外,伍桂林会不会倒到安子良那边去?

最后,又一遍遍问自己:江海洋,你在坚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