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夜晚,南方机器收购与反收购的大战尘埃落定。远东国际以拥有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总股本28.79%的优势,一跃成为第一大股东,实现了对南方机器公司的相对控股;南方机器厂和平海相关法人单位只拥有总股本的22.67%,降格为第二大股东,失去了对南方机器公司的相对控股权。这是江海洋在开战之前再也没有想到的。

江海洋没有想到的问题实在太多了。首先没有想到,市长王晋源会在关键时刻撒手不管,甚至在他汇报了情况之后,仍不阻止李响卖出南方机器;第二没有想到,安子良的胆子会那么大,把南方机器炒到27元了,还敢铤而走险一路吃进,而且还依约付清了城市信用社刘主任的400万法人股转让款;第三没有想到的是,白志飞在自己背后又捅了一刀,——这个无赖酒徒竟以赶他下台为前提,同意缓收450万法人股的全部转让款,让安子良一下子多出了1350万收购资金;更让江海洋惊讶的是,自己亲弟弟江海峰竟也通过手下的投资公司融资1000万给了安子良,最终把他打得个落花流水,造成了他和南方机器厂的全面失败。

面对这个结局,江海洋痛苦地对李响哀叹:“响响,你说这叫啥?这是不是叫墙倒众人推?你们证券公司为了资金的安全,打不下去了撤下来,我能理解;白志飞捅我一刀,我也能理解,可我弟弟的工商银行会在这种时候送1000万支票给安子良的远东国际,我再也理解不了!亲兄弟呀,相煎何急!”

李响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名堂?”

江海洋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江海峰总不至于是又一个白志飞吧?!”

李响试探着问:“也许是巧合?”

江海洋叹道:“但愿是巧合。说真的,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要被打垮了。”

李响怔了一下,说:“江海洋,别忘了,在我眼里,你一直是男子汉!”

江海洋哀哀地看着李响:“可我现在发现,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我。”

李响说:“关键是,你自己不要背叛自己!”

江海洋点点头,近乎庄严地说:“这话说得对,我永远也不能背叛自己!”

必须面对现实,考虑下一步的应变措施。

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江海洋便到南方机器公司找到了在家值班的副总经理伍桂林,疲倦不堪地对伍桂林说:“马上通知董事会和分厂车间主任以上干部连夜开个紧急会议,通报一下反收购的情况,我也有些话要说。”

伍桂林见江海洋两眼红肿,睡眠严重不足,便说:“江总,反正大局已定,就不要再搞得这么紧张了吧?你可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是铁人也吃不消呀。”

江海洋苦笑着说:“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安子良一来,董事会要改组,管理层要调整,我可能就要离开南方机器了。该说的话,我得早点和同志们说说。”

伍桂林道:“安子良不是说过如果他控股,照样请你当总经理?”

江海洋叹了口气:“这条鲨鱼的话也能信?!”想了想,又说,“他可能留下你和其他同志,不会留下我。”

伍桂林一惊,马上说:“要不,我也离开南方公司。”

江海洋说:“不要意气用事!你不要走,一定不要走!南方机器是咱五年奋斗的心血啊,能坚持到什么地步,就坚持到什么地步。这不是哪个人的事业,这是国家和人民的事业,是包括我们厂干部职工在内的全部股东的事业!不论碰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对买我们南方机器股票的投资者负责!”停了一下,又很认真地说,“如果安子良控制的董事会继续聘我,我也会留下来。”

伍桂林问:“你受得了这种屈辱?”

江海洋说:“什么屈辱?只要南方机器能搞上去,谁做董事长我都支持。”

伍桂林点点头:“那好,我让古小蓓通知大家来开会。”

这时,王晋源来了电话。

王晋源在电话里说:“海洋吗?我是王晋源呀。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了一下,你是不是离开南方公司呢?你是市管干部,我可以建议市委派你到电子工业局当副局长,主管电子行业的改制。现在电子行业的情况你也知道,无线电元件一厂、二厂一直到五厂个个亏损。元件四厂半年没发工资了。你想想,是不是能用南方机器的模式搞上去?你还有没有从头干起、再创一番大业的雄心壮志?”

江海洋想了好半天才说:“王市长,谢谢您和市委、市政府的关心。从头干起我不怕,我年富力强,正是干事的时候。可这场收购风波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发:作为一个上市公司,南方机器有着资产重组和自行筹资的很大优势,我们南方公司早就应该利用这种优势去兼并收购其它企业,而不是被人家收购。所以我想,如果我能留在南方机器公司最好。等南方机器缓口气,由南方机器来逐一兼并我市电子行业的这些亏损企业倒是条路子。”

王晋源高兴了:“好,海洋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好!我本来还想劝劝你,现在看来,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尊重你的意见,能留在南方公司,则留在南方公司,这也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过,话说清楚:真不能留下来,决不要勉强,电子工业局给你留着舞台嘛!我王晋源可知道把好钢用到刀刃上……”

江海洋刚放下电话,李响进来了。

江海洋有些意外:“响响,你咋这时候来了?”

李响说:“怕你自杀嘛。”

江海洋说:“我还没脆弱到那个程度。”

李响在沙发上坐下来:“开玩笑。我想给你再出点主意。”

江海洋也坐下了:“是不是感到内心有愧,想将功赎罪?好,你说吧。”

李响不开玩笑了,很认真地说:“海洋,准备暂时埋葬南方机器吧!——不管你感情上如何舍不得,也得先埋葬它!利用交接前的短暂空隙,把界限不明晰的优良资产合法转移出去,把负债额尽可能加大。炸掉的南方大厦基础,先放弃索赔,把全国的销售网破坏掉,大屏幕生产线设法让它停下来……”

江海洋愣住了:“等等,等等,响响,你是不是疯了?”

李响平静地说:“我没疯。这是国际上通行的反收购战略之一。当收购者面对着一堆无法赢利的破烂时,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放弃股权,以求减少损失。”

江海洋摇摇头,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我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响响,你不是不知道,南方机器有今天,多少人付出了血汗和劳动!我们的秦总就是倒在生产线上的!秦总若是知道南方机器这么毁了,在九泉之下也要指责我的!”

李响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毁灭,就没有新生。与其南方机器将来毁在安子良手里,不如主动毁在你江海洋手里。”

江海洋叫了起来:“南方机器不能毁在任何人手里。我们的职责是创造,是劳动,而决不是毁灭!如果有一天安子良要搞垮南方机器,我会带领南方机器的干部职工和他拼命的!我败得这么惨,还不愿离开南方机器,就是怕南方机器毁在安子良手里!”

李响摇摇头:“心肠太软的人是做不了将军的,而今日的商战,却又少不了指挥大规模资本去作战的将军。江海洋,你别忘了,当年,拿破仑兵临莫斯科城下时,正因为俄国人自我毁灭了莫斯科,才有了伟大的滑铁卢大捷!”

江海洋说:“这是两回事。”

李响叹道:“你真固执!”

江海洋摆摆手:“响响,你别说了,我信仰劳动和创造,这个话题我还要在会上谈。如果你愿意进一步了解我的想法,可以旁听一下我们的会议。”

李响迟疑了半天,还是留下来旁听了会议。

在这黯淡的近乎葬礼的会议上,江海洋一次又一次地要求自己振作起来。

面对坐满会议室的与会者,江海洋不卑不亢地说:“……同志们,必须承认,我们对远东国际的反收购失败了,这是事实,不承认是不行的。这个事实意味着远东国际实业公司将行使南方机器公司的控股权。董事会的构成可能要有很大的变化,有些同志的工作可能要调整,公司的一些决策可能要改变,这都很正常,大家在思想上要有充分的准备。”

会场静悄悄的,李响和众人的目光都看着江海洋。

江海洋声音很大:“这样一来,是不是说我们南方机器公司就完了?有些同志是不是希望它就此完蛋?坦率地说,有这种想法的同志不在少数,希望它完蛋的同志也有。就在半小时以前,我一个很要好也很有见识的朋友就专程跑来告诉我,应该先为南方机器准备葬礼。还有的同志在公司里公开说,日本鬼子来了。同志们,这都是错误的!十分错误的!”

李响看着江海洋,笑着摇摇头。

江海洋看见了,却没做任何反应,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恳切地说:“同志们,瞧瞧我这双手,瞧瞧你们自己那双手,你们应该想到什么?我想只有两个字,也只应该是两个字:劳动!你我的劳动,全公司2200名员工的劳动。从18岁进入南方机器厂当学徒工,我眼见着这个著名的老厂从封闭的计划经济走到今天,成为我省、我市最早的一家上市公司,这是劳动和创造的结果。南方机器不是哪个人的私产,它是社会财富,在我这个当家人眼里,甚至就是艺术品。它甚至就是我们的儿女,我们自身的血肉,我们忍心挖自己的血肉吗?!”

江海洋说不下去了,眼里泪光闪动。

李响和与会者都受了感染,会场上响起一片表示赞同的议论声。

江海洋最后说:“……谁来管理南方机器公司,都要遵循这种劳动和创造的原则,都要把南方机器的发展进一步推向新台阶。俗话说‘君子坦荡荡’,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志,都做坦荡荡的君子,带动我们每一个员工做坦荡的君子,和远东公司真诚合作,为南方机器前途无量的明天多出力,多流汗,多费心。拜托了!我江海洋在这里先谢谢大家了!”

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响使劲鼓着掌,眼里涌出了泪水……

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因为控股权的转移进行了大改组,嗣后,安子良出任董事长,顾浣出任总经理,江海洋改任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与此同时,为遏制股票市场的高度投机,中国证监委发布一系列政策法规,股市应声暴跌,上证指数从历史高位滑落下来,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漫长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