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晋源所预料的那样,国家继国库券市场开放之后,相继开放了企业债券市场和股票市场。1992年,南方机器1500万社会公众股获准上市交易。1993年大发养殖集团1000万社会公众股获准上市交易。平海市一举拥有了两家上市公司,牢牢占据了又一个改革制高点。其它市一些领导便认为,平海是歪打正着占了便宜。已经做了省长兼省委副书记的李书森不这么看。李书森在一次体改工作会议上说,平海有个敢想敢干的王晋源,有一大批有经济头脑,有开拓精神,有超前意识的干部群众,平海的改制工作才有可能在全省领先一步,才能赚上这个便宜。李书森特别提到了马达哈,说,1988年,在大家都不知道股票为何物时,平海就有一个养王八的优秀农民企业家跑到省政府来要求发股票,这叫什么?这就叫超前意识嘛。

1993年已不是1988年了,股票做为一种向社会直接筹资融资的工具,越来越得到企业家们的青睐,发股上市成了各企业疯狂追逐的目标。而国家却对此实行了严格的额度限制,像南方机器和大发养殖集团这样由省里决定改制继而顺利上市的奇迹已不可能再出现了。与此同时,股票做为一种投资和投机的双重工具,也得到了社会各方人士的普遍认同,一下子成了抢手货,全国各地掀起了前所未有的股票投资热。中国证券业也因此进入了繁荣期,各类证券公司几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冒出来以后就和国际接轨,实行无纸化电脑交易,一块块大型电子屏幕竖了起来,证券市场人头涌动……

每每看到证券市场的火爆情形,江海洋就十分感慨,他再也没有想到,南方机器会有今天,他这个股份公司的经营和成长会牵动全国那么多投资者的心。证券市场上人声鼎沸买卖南方机器股票的火爆情形,常让江海洋热血沸腾。南方机器每一次上涨,江海洋都在心里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欢呼;南方机器的每一次下跌,都让江海洋一阵阵心疼。自从南方机器1992年上市之后,江海洋在公司开会、对外谈判时,嘴里经常会冒出一个词“市值”,“市值”的变化就是南方机器市场形象的变化,——南方机器股票跑赢大市,一路走牛。市值增高时,对外融资贷款,对内配股,都好办得多,反之则难办。

然而,南方机器的市场形象却一直不如马达哈的大发集团。南方机器上市时,股市低迷,股价定位偏低,长期在6元左右徘徊。大发集团上市时,股市人气高涨,股价定位就高,开盘就是12元,后来就稳定在10元以上下不来了。今年这次行情启动,南方机器从7元左右长到8元左右,大发股份却由10元左右,一气直上20元。江海洋便觉得憋气。养王八的大发股份咋好和他的南方机器比?南方机器生产家用电器,事业日渐兴旺,彩电的市场占有率越来越高,大发的王八就算再肥,也不该一直爬在南方机器头上。

更可恶的是这二年冒出来的一帮所谓“股评家”,也尽捧大发股份,贬南方机器,总说大发股份是强势股,小盘绩优股,资本扩张能力强;而称南方机器为冷门股,绩优垃圾股。尤其是一个叫吴言的家伙,在他的股评言论中,几乎就没说过南方机器的好话。

对此,李响也挺忧心的,经常告诫江海洋要注意企业的市场形象。

这日,股市收市后,李响特意从交通证券公司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江总啊,吴言热线今天又在评论你们的股票了,你快打开收音机听听,就是现在。”

江海洋一听吴言的名字就冒火,挺不高兴地说:“我不听,这人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响,我真怀疑这个吴言是马达哈花钱雇用的吹鼓手!”

李响却在电话里笑着说:“江海洋,你别狗急跳墙!人家吴言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南方机器的股性就是不活嘛!和马达哈的大发集团就是不好比。大发集团这两个月上涨了100%,南方机器还在原地踏步,这样的企业形象,你今年的股还咋配呀……”

江海洋想着配股就心烦,对着电话又发牢骚:“响响,你说我的企业形象哪里不好?啊?我的彩电卖得呼呼的,年年都盈利。我实实在在给股东发红利,去年每股3角3分,今年每股能发到4角7分,我们马上又要配股筹资上25英寸大屏幕,每股利润预测能达到7角以上。大发给股东们发过现金红利没有?从来没有。马达哈就会玩数字游戏,年年送股,一分钱不给人家,人家还就吃他这一套。李响,你说说看,我们南方机器每股净资产值3元8角,现在市价才8元;大发股份每股净资产值只有1块6,股价却要上20元了,这有道理么?我就不信马达哈的王八值这个价……”

李响说:“值不值这个价,你我说了都不算。江海洋,我告诉你,市场永远是对的。我早就提醒过你,要你们也多送股,你们就是不干。今年你们还发红利吗?就不怕股价再往下跌?你老兄好好考虑一下吧!”

江海洋真就考虑了,一边考虑,一边很不情愿地打开了办公室里的收音机。

吴言热线已经开始播音了:“……大盘分析就到这里。下面请听著名股评家吴言先生对本市两只上市股票的每日专评……”

这时,副总经理伍桂林走了进来,一进来就顺手关掉收音机说:“江总啊,我们只管搞生产、经营,老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咱们的南方机器就算长到五十、一百,咱们手头的国有股、法人股也卖不出去嘛!”

江海洋不悦地看了伍桂林一眼,说:“老伍,你咋不动脑子?咱南方机器的股价要是上不去,反而跌下来,今年这股还咋配?人家马达哈的王八股票市价20元,他配股价就敢定到8、9元,咱敢吗?咱定到5元,人家交通证券公司都嫌高,都不敢承销!”说着,重新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里,吴言的声音有板有眼:“……南方机器大屏幕彩电市场前景难以预测,南方大厦工程因合作方再三违约资金不能及时到位,迄今只建了三层,封顶遥遥无期,本年度业绩不宜乐观。从图形上看,仍未走出下行通道,三十日、六十日线均构成压力,技术走势仍不明朗,建议股民们退出观望,回避风险。下面分析一下大发股份今日的市场表现……”

江海洋主动关了收音机,问伍桂林说:“年度董事会哪天开?”

伍桂林说:“不是定在下星期二么?”

江海洋想了想,说:“老伍,咱们把今年的分配议案改一下好不好?别发现金红利了,也送股,10送5,在这个基础上再配股。”

伍桂林说:“这当然好,玩玩文字游戏,里外不要咱掏一分钱,还能多配点股出去,——不过,你可是说过,要给股民实实在在的回报呀!”

江海洋苦苦一笑:“人家市场不认我们实实在在的回报,偏认文字游戏,我们有什么办法?还是得适应市场嘛。”

伍桂林又说:“法人股东未必就愿意适应吧?白志飞、刘主任可是要拿现金的,万一这个方案拿到董事会上通不过呢?”

江海洋说:“看看吧,南方机器发展前景这么好,而且也确实需要大笔资金上大屏幕彩电,白志飞他们也许不会在乎眼前这点小利吧?”

…………

然而,法人股东们偏就在乎这点小利。

白志飞和城市信用社刘主任构成的多数股权坚持原来的现金分配方案。

年度董事会开成僵局了。

城市信用社刘主任在董事会上一本正经地批评江海洋说:“江总啊,不给股东实在的回报咋行呢?不合适嘛!我一贯认为,一个企业的形象不是在股市炒上去的,也不是玩数字游戏玩上去的,而是干上去的!”

江海洋耐心解释说:“是呀,我们修改分配方案一来确是为了适应目前市场,同时,也是为了更好的把南方机器干上去嘛!大屏幕项目争取来不容易,我们的意见是,一定要集中财力搞好它。南方大厦项目由于合作方的资金仍没到位,再三违约,我们也想自己独立干。资金都要在资本市场上直接筹措,先送股后配股就是个很好的办法。现在南方机器的市场价是8元左右,配股价可以定在5元左右,按送股后的基数配股,就能筹到3亿多元资金……”

白志飞马上说:“江总,你别想变着法子圈钱,咱现在就说清楚:我没钱配你的股,我那450万的配股权还像去年一样,转让给社会公众股配去!”

信用社刘主任也说:“我也声明一下,我们信用社400万配股权也放弃……”

伍桂林说:“白厂长、刘主任,你们可要想好啊,真不愿要这配股,你们的股份比例可就要降低了……”

刘主任说:“我们这大股东是咋当上的,你们心里也清楚,——伍总,我和你说心里话,就是手头这400万法人股我都不想要。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年通过红利的形式收回点贷款……”

白志飞接上来说:“江海洋,你不是说现在南方机器每股净资产值是3块8吗?我们3块一股,全转让给你们南方机器厂好不好?”

江海洋见谈不下去了,才提出了事先想好的一个折衷方案:法人股东发现金红利,社会公众股送股。

这个方案被接受了。

几天后,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决议在报上公布。南方机器的股票价格马上上去了,两天之内从8元左右冲到了11元。从来不讲南方机器好话的股评家吴言,也开始在“每日专评”中谈起了南方机器的“资本扩张能力”。

然而,好景不长。

就在南方机器冲上11元高位的当天,已做了市长兼市委副书记的王晋源一个电话把江海洋找去了,说是要和他聊聊。江海洋当时就觉得纳闷,省平高速公路去年已经上了马,平海这边正干得热火朝天,身兼平海段工程总指挥的王晋源咋突然想起召见他?该不是有啥要紧事吧?

于是,江海洋进了王晋源办公室就问:“王市长,市里正上高速公路,你这么忙,咋突然想起接见我了?”

王晋源一边让着座,一边笑着说:“江总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股东呀!公司的情况,我总得了解了解嘛!”

江海洋说:“王市长,您看看南方机器这几天的股价就知道了,我们正在改变企业的市场形象,为下一步的配股筹资做准备呢。”

王晋源笑道:“好嘛,你江海洋也学会圈钱了。”

江海洋说:“要说圈钱,那是马达哈圈钱。咱这位优秀乡镇企业家从来就没给过股东现金回报,年年只管配股,股价还就是高企不下,我真服透他了。”

王晋源说:“江海洋,你别不服气。我看这个马达哈还就是能适应市场,可惜的是,这家伙脑瓜太活了点,——我听说许多配股的钱都让他拿去炒了他自己的股票,是不是?”

江海洋说:“这我不知道。他要真这么干那是违规的。”

王晋源说:“是的,我听说后警告过他,他给我赌咒发誓说没这回事。”说到这里,王晋源话头突然一转,问:“你们老厂区的南方大厦今年能不能搞上去?”

江海洋说:“王市长,南方大厦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前两年压缩基建,硬让我们停了工,这期间合资方又换了几个,直到今年初才又重新启动。不过,这一次启动,有配股资金作保证,大厦年底完成主体应该说没问题。”

王晋源说:“昨天我专门去工地看了一下,好像就建到第三层吧?”

江海洋说:“严格地说是五层,下面还有两层地下室呢。”

王晋源在办公室内踱着步,踱了一会儿,又走到江海洋面前沉吟了片刻,才说:“海洋同志,你说说看,如果……如果把这五层炸掉,损失会有多大?”

江海洋一下子愣住了:“王市长,你……你开什么玩笑?我……我好不容易盖了五层,炸掉干什么?!”

王晋源很严肃地说:“为省平高速公路让路。省平高速公路的设计修改了,现在设计的高架桥要穿过你们在建的南方大厦直达港区,大厦要整体北移85米。”

江海洋讷讷着:“我……我们可是投下去两千多万了……”

王晋源说:“我知道,市长办公会已经研究了,政府准备在三年内补偿你们南方机器公司两千万。海洋同志,你和南方公司的同志们一定要顾全大局呀!”

江海洋欲哭无泪:“王市长,你知道为这座大厦,我们翻来覆去的折腾,费了多大的劲么?光合作对象前后就找了十二家,好不容易搞到了今天,我们刚开过董事会,要在今年封顶,你又给我来了这一手,我这股票的市价哪还上得去?!”

王晋源叹了口气:“海洋,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还是要求你们顾全大局。你也知道,省平高速公路工程是省里的重点工程,是李省长一手抓的省长工程,我们平海又是主要受益地区,我们不能和省里讨价还价。”

江海洋抬起头:“王市长,你……你让我想想……”

王晋源说:“这没有什么好想的,十天内炸掉,道路公司跟着就进现场。”

江海洋再次愣住了:“十天?就……就不能拖两三个月么?有两……两三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先把股配掉,损失还小一点……”

王晋源摇摇头:“海洋同志,你就别叫我为难了好不好?李省长一直批评我搞地方保护主义,我这个市长不能总是这个形象嘛!你说是不是?”

江海洋闷着头不做声。

王晋源不高兴了:“海洋同志,我再说一遍,要顾全大局!”

江海洋这才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受此利空消息影响,次日,股市开盘后,南方机器一天暴跌24%,再度回到了8元上下的价位。吴言的“每日专评”提到南方机器时,引用所谓股民的话说“垃圾就是垃圾”,江海洋气得摔了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