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孔桥上下失却了往昔的平静。桥下的小花船都泊到了河心,船上的姑娘们破例没在白日里睡觉,全在船头依着,坐着,远远地看着被烧焦了半边的楼船发呆。十八姐在楼船上哭得凄厉惨绝,哭声中夹杂着癔语般的述说和叫骂。一阵阵一声声,像与天地共存的固有音律,久久回旋在同治八年的污浊空气里。

十八姐的哭叫实是功力非凡,由遭劫之夜发端,连绵至白二先生光临桥头镇的那个下午,后来竟断断续续响了七天七夜,给桥头镇充满传奇故事的历史添上了独具色彩的一笔。在十八姐歌唱般的哭叫声中,桥头镇人显出了因幸灾乐祸而生出的欢快与活跃。三孔桥上和河岸上站满了人,男男女女一片片,一群群,叽叽喳喳传讲着乱夜里发生的故事。讲易人窑打架的肖太平和侉子们,讲遭了抢的十八姐、玉骨儿和后山上的匪贼季秃驴,个个眼睛冒光,神采奕奕。

秀才爷的爹田老太爷难得有了上好的情绪,在人群中不断地高叫:“……好,好,这回贼人抢得好,也烧得好。贼人多来几次,咱桥头镇就干净了……”

镇上不少土头土脑的头面人物,也附和着田老太爷的话头,高谈阔论,全是很高深的样子。

桥对面白家掌柜房这边,四处都是侉子坡上的窑工。窑工们脸上没有高深,只有疲惫和怨恨。他们在河岸通往掌柜房大院的条石路上或坐着,或蹲着,一团一团的,也在十八姐的歌唱声里乱喊乱骂。

当地窑工没有几个敢露面的,把一个曹姓侉子窑工打死之后,当地窑工都知道乱子闹大了,一个个全做了缩头乌龟——那时,曹团中有个当过捻党二团总的肖太平,当地窑工还没产生出他们的领袖人物,纵然人数比曹团的弟兄多,却当不起这等大事,尤其是闹出人命的时候。曹团的弟兄则不同,不但有自己的作乱领袖,且于捻乱中常年和官军厮杀,见的死人多了,并不惧怕死人。不是肖太平一再交待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只怕当地窑工也要死上好几个呢。

白二先生的轿子就是在这时候,艰难地穿过一团团人堆,出现在掌柜房大门口的。曹团的弟兄见了轿子,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来到了,纷纷跑到掌柜房向肖太平报告。肖太平这时正在正房里和章三爷论理,一听说主家白二先生过来了,扔下章三爷不顾,慌忙跑到门外去迎。白二先生的小轿一落下,肖太平膝头一软,对着白二先生直直跪下了,闹得白二先生很是吃惊。

白二先生连忙上前,扶起肖太平,很和气地说:“哎哟,老弟,起来,快起来,有话到房里说。”

肖太平不起,头一抬,眼里噙上了泪,口口声声要白二先生为弟兄们做主。

院里的弟兄一看肖太平跪下了,也都轰然跪下了,像倒下了一片茁壮的树。

白二先生脸涨得很红,于震撼感动之中变得更不自在了,连连叫道:“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么着我……我不好说话哩!”

这时,章三爷也出来了,直向白二先生抱拳作揖,白二先生像似没看见。

章三爷怯怯地叫:“二……二先生……”

白二先生仍把脸对着肖太平和那帮侉子弟兄。

章三爷又叫,叫的声音更小了,像蚊子哼:“二……二先生,小的给……给您添乱了……”

白二先生就当没有章三爷一样,又上前去拉肖太平。见肖太平执意不起,白二先生竟也一下子在肖太平对面跪下了。白二先生这一跪,把肖太平和弟兄们都给跪起来了。肖太平这才顺从地被白二先生邀着到了正房屋里说话。

往屋里走时,肖太平已从白二先生脸上看出了名堂,本能地感觉到,白二先生会让这场由歇窑引发的风潮有个合乎他心愿的圆满结果。白家窑毕竟姓白不姓章,主家是白二先生,章三爷再恨他,也当不了白二先生的家。白二先生只要出了面,一切都好办了,他坚信白二先生是需要他的。只要他能给白二先生赚下白花花的银子,白二先生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他呢?!

到正房坐下,白二先生总算看见了章三爷,劈头就问:“你是怎么搞的?咋叫肖老弟下了五个月窑呢?我不是反复和你交待过么?只要侉子弟兄都来下咱的窑,咱就白给肖老弟发三个人的窑饷。”

章三爷一怔,讷讷地说:“我……我这也是想为窑上多赚两个……”

白二先生哼了一声:“好,这算你的理。那打架又是怎么回事?我这儿是开煤窑,还是开武馆?”

章三爷说:“打架的事我……我就不知道了。侉子们歇了窑,就到窑上闹事,先打了当地窑工,当地窑工才打到侉子坡上去的。当时,我……我是劝了,劝不住哩……”

肖太平愤慨地打断了章三爷的话头,对白二先生说:“他不是劝,却是煽乎着往大里打哩!哦,还说了,到侉子坡上打架算窑饷,打死人全算他的。我们已经抓住了两个当地窑工,现在就能和章三爷对证的。”

白二先生要肖太平把那两个当地窑工带来问话。

肖太平出去后,白二先生才对章三爷说:“你不能这么给我惹事呀!窑上正是用人之际,哪能这么意气用事呢?!”

白二先生这么一说,章三爷就以为白二先生仍是信着自己,便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声音也哽咽起来:“小的我……我一切都是为了窑上啊!肖太平下了五个月窑,下的是白家窑,不是我章家窑。少给了死亡窑工几两恤银,也是替窑上省,我……我再没想到……”

白二先生打断章三爷的话头“我听说,肖太平的意思是……是想包窑?”

章三爷只得承认:“是!您当初在侉子坡和他随便一说,他就当了真,就做起了包窑的梦。”

白二先生道:“哎,我这可不是随便说哩,他肖太平能服众,手下又有二百多号人手,窑我迟早总要让他包的。”

章三爷说:“只怕使不得呢!窑落到这人手上,就没个好了。”

白二先生问:“咋没个好?他能把窑背走卖了么?”

章三爷说:“他不能把窑背走,只怕要少出炭哩。”

白二先生说:“少出炭总比现在歇窑不出炭强吧?”

章三爷这才鼓足勇气,吞吞吐吐地说:“真要包……包给他这个外来侉子,倒不如,倒不如包……包给小的我了。我……我终是最早替您老弄窑的……”

白二先生可没想到章三爷也想包窑,一下子警觉起来:面前这混账东西是不是想借肖太平的手把窑搞败掉,再压价包他的窑?略一沉思,便问:“我若把窑包给你老弟,你一个月能给我多少炭啊?说说看!”

章三爷想了想说:“咱现在一个月差不多出五千车炭,侉子们一走,就只能出三千车炭了,小的就给你两千五百车吧!”

白二先生心里很气,脸上却没流露出来,点点头:“没有这帮侉子,两千五百车不算少。只是……只是,我不会让肖太平和这帮侉子走。只要侉子不走,谁都不包,我不是也净得五千车炭么?!”

章三爷愣住了。

白二先生又意味深长说:“你老弟要包窑,肖太平和侉子们必走无疑,因而这窑你就不能包,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就说到这里,肖太平带着两个被打得血头血脸的当地窑工进来了。

白二先生问了一下,果然如肖太平和李五爷所说,是受了章三爷煽动的。白二先生便要肖太平将二人放了,很公道地说责任在窑上,不干这二人的事。

肖太平很听话,当着白二先生的面,命令手下的弟兄放了人。

白二先生这时已是成竹在胸,不再和肖太平兜圈子,直言不讳地说:“肖老弟,打架和歇窑的事我心里都有数,咱先不说了。现在咱说包窑吧,我知道这事一直在你心里装着哩。”

肖太平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咋说才好。

白二先生笑眯眯的:“不错,包窑的事我许过你,今日仍许着你,并不赖账——等到你肖老弟真能包窑的那一天,我白某不但把现在这座窑包给你,还会把新开的窑也包给你。只是眼下怕还不行哩!眼下我既不能亏了你老弟和侉子坡上的弟兄,也不能亏了当地的窑工。你们两边闹成了这个样,我真把窑包给你,当地的窑工不都跑到李家窑、王家窑去了么?”

肖太平可没想到白二先生会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按他的设想,自己包窑的事得在要挟的过程中,一点点透出来,做为最终解决风潮的一个结果。没想到白二先生倒爽快,上来就把话说开了,嘴上很客气,话里的意思却是不想让他包。

历史性的机会既然已在眼前,肖太平就不能不据理力争了。在那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容不得他再有丝毫的迟疑。因此白二先生这番话一落音,肖太平便定了定神说:“先生,你……你许我包窑,是看得起我,我自有报答先生的一片真心。我……我这真心就是,每月保证……保证给先生您八千车炭,包一个月,给一个月,包一年给一年!”

白二先生以为自己听错了:“肖老弟,你说你一个月给我多少炭?多少?”

肖太平说:“八千车炭!”

白二先生更惊:“哎,肖太平,你不是不知道,咱窑上现在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千多车炭啊,你咋能给我弄出八千车炭来?啊?”

肖太平说:“这事我早就和章三爷说过的:窑上不是地上,没有白天和黑天之分,反正都得点灯,夜间照样能出炭。我要是歇窑不歇人的话,一座窑就变成了两座窑,五千车炭就变成了一万车炭,我给你八千车,自己还落下两千车哩!”

白二先生信服地点起了头,又问:“那么,你哪来这么多人手呢?”

肖太平拍胸脯说:“我肖某既然敢竖招兵旗,就能唤来吃粮人。只要先生立下字据让我包窑,我就派弟兄到北方老家再招一帮侉子弟兄来干活……”

白二先生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已被肖太平的高明主张和八千车炭的承诺说服了。

想了一下,白二先生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肖老弟,你懂窑么?”

肖太平笑了:“这我可得谢谢咱章三爷了!承蒙咱章三爷抬举,小的我这五个月把咱窑上的活都干了一遍了,不敢说很懂,终还是懂了不少……”

听肖太平细细一说,白二先生才知道,为包窑,肖太平竟下了那么多工夫,一座白家窑真让他盘熟了,通风、排水,掘井、出炭,连他这个窑主都说不出的东西,肖太平都说得头头是道,就像这煤窑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白二先生适时地记起了阴险的章三爷,和章三爷那可恶的两千五百车炭,脸一转,问章三爷:“肖老弟对煤窑这么熟,又能招来足够的弟兄,你老弟看,八千车一月包给肖老弟,我们老白家也不算太吃亏吧?”

章三爷讷讷无言,直擦头上的冷汗。

白二先生拍拍肖太平的肩头,当即宣布说:“就这么定了,白家窑从今日开始包给你肖太平了!”

肖太平几乎被这喜悦击晕,跪下向白二先生谢恩。

白二先生这次不拉肖太平了,任肖太平跪着,一句客气话不说,反倒把面孔挂了下来:“肖太平,我既把白家窑包给了你,桥头镇上的事,就得由你肖太平来自己收拾了!你们死了人伤了人,都自己去处置,我白某管不着。前些日子砸死的两个弟兄,还要补多少恤金,也得由你肖太平来补。我白某不要你包窑的押银,只要你把自己闹出的一堆烂事自己收拾好!这,总不算过分吧?”

肖太平跪在地上不敢起。心里清楚白二先生已把啥都看透了,说的这番话是话里有话的。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肖太平在包窑之前闹事是要挟窑上,包下窑之后,就变成要挟自己了。你自己拉下的屎,还得自己捏着鼻子吃下去。

肖太平不能不吃,唯唯喏喏地应下了。

白二先生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肖老弟,你可要小心了,说不准哪一天你手下的弟兄,也会用你这一手来对付你哩!”

肖太平怯怯地笑了:“不……不会。”

白二先生问:“为啥就不会呢?”

肖太平又想说,自己原就是曹团的二团总,可话到嘴边终于没敢说,只道:“我……我是窑夫出身,会……会好好待那些弟兄的——包括当地的窑夫弟兄。”

白二先生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哎,这就对了么,要和气生财么。”

桥头镇历史上第一次窑工罢工,就这样从肖太平个人的投机动机开始,到被肖太平完全出卖结束。在这场被出卖的罢工中,肖太平得到了白家窑的开采权和嗣后令人羡慕的二十多年灿烂时光。窑主白二先生也没吃亏,每月多得了三千车炭,还落了个省心。而侉子坡的弟兄得到的却是一具尸体和十多个弟兄的伤残。

为掩人耳目,肖太平拿出当年从曹团分得的十五两二分三厘纹银,以白二先生的名义赔给伤残者做为抚恤养伤银,然后便对手下的弟兄们宣布说,这次歇窑取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