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先生已经不住在威廉大街125号了。那座令人怀恋的德式洋房如今变成了清浦市总工会会所。安先生是总工会委员长,在里面办公,却不在里面住。安先生现在住在玛丽路领事馆区,也是一座小洋楼,挺气派的。郑少白要到125号看看,先生便带他去了,还让他在总工会的办公室里和大兴纱厂工会通了个电话。

大兴纱厂工会那边,接电话的刘成柱郑少白认识,原是名技师,民国14年也进了共产党的,竟然没有入监,也没被谁杀掉。郑少白先还不相信,安先生当即接过话筒,呵呵笑着,要刘成柱到125号总工会来一趟。刘成柱马上过来了,他们两个昔日的共产党又见了面。一见面,刘成柱就动容地对郑少白说:安先生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啊,最讲交情的!当年清浦市的共产党朋友,安先生明里暗里护下了不少,有些还被委以重任,像他,现在就当了大兴纱厂工会理事长。

郑少白释然了,把对安先生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打消了。安先生显然没有恶意,他把他带到清浦,完全是为了保护他,就像当年清党时保护刘成柱他们一样。王寿松王三哥想必是不了解先生,轻信了坏人的挑拨,才对安先生产生了误解。

国民革命的胜利给清浦工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之前为军阀反动政府所不容的工团组织,如今合法化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革命旗帜权威性地支持了代表劳工利益的各级工会。当年的许多工运骨干,现在都各得其所,履行起了维护工友利益的职责。这不正是他和劳工弟兄当年梦寐以求的么?今天,他能和安先生一起堂堂正正地坐在威廉大街125号的总工会办公室里,难道还不该知足么?

郑少白羞愧起来,一下子觉着自己太无知,太浅薄,面对着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的刘成柱,傻了似的,讷讷无言。后来,刘成柱走了,先生说,屋里太闷,出去转一转吧。郑少白应了,先生就叫手下的人安排车,陪他一起去西郊华荧山。

小汽车出了城,开上通往华荧山的黄泥大道,郑少白及时记起了贺恭诚,遂问安先生:“安先生,咱……咱们这……这是去看老贺吧?”

先生黯然地点点头,两眼看着窗外的秋色,不无感伤地道:“是呀,去看看贺恭诚,这位劳工兄弟壮烈牺牲了!他是为我们死的啊,为你,为我,为今天国民革命的成功。北伐胜利以后,我呈文上报,由国民政府明令褒奖,追认他为烈士了。18年秋,清浦市总工会成立,清浦各界又隆重为他举行了祭奠仪式,修了座忠烈陵,掩埋其忠骨。陵是我主持修的,各厂工会和许多工友还捐了款……”

郑少白喃喃道:“应该!应该!老贺要是地下有知,也……也能瞑目了。”

先生继续说:“政府和本党是不会忘记那些为国民革命的成功而舍身成仁的劳工兄弟的。政府和本党也不会忘记像你这样勇敢投身国民运动的年轻朋友。17年春,我参与清党,有一个动机就是为了能保护一些像你这样的劳工朋友!你知道的,本党也有不少像章旭照之类的人,他们不懂历史,不知道尊重劳工弟兄的感情,有的简直是胡来!我不能不制止他们!那个章旭照,我就训斥过他多次嘛!他这个人毛病很大,好大喜功,华而不实。大兴厂的刘成柱明明写了悔过自新书,怎么还抓呢!他偏抓了,想着报功呢!我当时就拍了桌子,骂了他一通!”

郑少白真诚地道:“先生真是好人!这次不是先生您亲自赶到维丰,只怕我这条命也得葬送在那个姓章的手里了!”

先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别说了,说了我伤心。我真没想到章旭照会如此毒辣地拷打你。政府明令废止肉刑了嘛,他这样干,严肃地说是违犯法纪!也怪我,早知如此,倒是不该把你在清浦参加共党的事告诉他。我该早去接你!”

郑少白禁不住被安先生感化了,叛党的念头第一次变成语言,从嘴上吐露出来:“安先生,其……其实,我……我现在好后悔呀!当初,我……我若是参加了先生您这边的国民党,只怕就没有维丰那一灾了。先生,我……我也写个悔过自新书吧,我……我来说,先生您……您替我写,好么?”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只是个手续问题,写不写都没关系的!你只要今后认清大局,不再和共产党分子搅在一起,不去搞反革命活动就行了嘛!况且,你老弟又不识字,我看就不必搞这个手续了!哦,忠烈陵到了,我们下车吧!”

郑少白和安先生下了车,缓步上山,渐渐看清了点缀在松柏丛中的八角亭、圆坟头和坟头前高大的墓碑。郑少白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四十年后他会亲手凿毁这块墓碑,并在这座坟头旁的一棵刺槐树下了结自己的一生。当时,决定他性命的刺槐树或许还很小,或许根本还没长出来。他看到的只是一株株半人多高的小松柏,小松柏以陵墓为中心,栽满了半片山坡,远远望去,像默然肃立的一片人头。

水泥坟体那时是没有裂纹的,野草还没有猖獗到疯狂的程度。八角亭是崭新的,木柱上涂着亮闪闪的红漆。墓碑白乎乎的,不像四十年后那么斑驳青黑,碑的正面刻着“贺恭诚烈士之墓”几个蓝色大字和“中国国民党清浦市党部、清浦市总工会敬立”两行小字。石碑后面是一片关于贺恭诚的密密麻麻的身世及取义成仁之忠烈事迹的介绍,墓前还残存着两个被雨水打散的花圈。

郑少白呼唤着贺恭诚的名字,在墓碑前软软地跪下了,对着那个和他一样参加过革命的劳工兄弟的长眠之处磕了三个头,满面泪水洒落在残秋的败草丛中。

先生说:“……少白老弟,别难过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贺恭诚已经取义成仁了!他的忠勇精神会永世长存的,就像这座华荧山一样,再也不会消失!反动军阀和他们所代表的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永远消失了!当今,孙总理的三民主义行之于天下,光明与道义行之于天下,这正是我们可以告慰于先烈的啊!”

是的,先生说得对。郑少白默默站起来,揩干了脸上的泪水,和先生一起走到墓碑后面,听先生给他念碑文。先生念着念着,眼圈红了,泪水滚落下来。先生怕他看见,悄然背过身去,摘下眼镜,随即用衣袖抹了抹眼。郑少白却都看见了,心里又是一阵阵难言的酸楚,说不出是啥滋味。后来,他和先生一起坐在陵墓后面的山石上看海。先生指着远方的大海对他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感化教诲。

先生说:“……大海永远不会消亡,大地永远不会消亡,而作为每一个人的肉体,都是注定要消亡的。这对每个人的生命来说,透着无限的悲哀。但是人总要征服大海,征服大地的。征服即建造,把一个人有限的生命建造到国家强盛、民族进步的革命宏业之中,个人即会不朽。总理遗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今天正是需要我们奋勇努力的时候。过去,皇帝军阀搞不好,我们把他们打倒,我们来干,我们干不好就不行,就天理不容!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代表了国家强盛、民族进步之方向,代表了天地之正气,代表了全民族之良心……”

先生依然像六年前那样雄辩,那样慷慨激昂。郑少白也依然像六年前那样信服先生,崇敬先生。他认真地听,听不懂也虔诚地听,脑袋频频点着。

和这样值得信赖的先生,还有什么话不可讲呢?郑少白就讲了,把自己在维丰出狱后的经历和想法都向先生讲了——尽管先生没直接问。他也没想出卖王三哥,只出卖了拉洋车的老谭,说老谭是铁心的共产党,王三哥不是。说王三哥入那共产党时也和他一样犯着糊涂,在维丰参加共产党活动肯定也是受骗上当……

先生全信了。先生就是这种人,别人信赖他,他也信赖别人。先生带着深刻的惋惜说:这也是劳工兄弟的一种悲哀呢,因其无知,所以,总上共产党分子的当,被裹胁蒙蔽着从事反政府反革命的活动。先生说这话时很痛苦,也很难过。

三天后,安先生把他放了。

三天后,王寿松、老谭在维丰被捕。

老谭受刑不过,供出了中共维丰地下县委,县委书记郭运生等四人因撤退及时,未受其害,而和老谭一起被捕的王寿松却被处死。

这些情况,郑少白开始并不知晓,直到他妻子叶春兰来清浦找到他,告诉他的时候,郑少白才骤然醒悟了。郑少白当天就冲到威廉大街125号市总工会,找到安先生,问安先生是怎么回事?他三哥王寿松怎么会被杀了?

先生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没想到,王寿松这人会这么固执!看来,此人中共党之毒太深了,没办法,真是没办法呀!”

“那你们就……就把他杀了?他……他可是我的大……大恩人啊!你……你怎么这么不忠不义呢?”

先生道:“少白老弟,不是我不忠不义,你知道,我是最讲究忠义的,不过呢,这忠首先是对党国的忠!这义首先是对党国的义!像你和刘成柱等劳工兄弟迷途知返,我要保护;顽冥不化,坚持共党立场,危害国体,就不能留下了!”

郑少白傻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层,根本没想到王三哥会“顽冥不化”!

先生摇了摇头,又说:“少白,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维丰方面。如果说王寿松悔过自新了,政府还杀他,那就是政府的不是了,问题是:他没悔过自新嘛!”

郑少白又气又恨,却又无言以对。

先生仍然很亲切,又伸出白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只让先生拍了一下,就及时地躲开了。

先生不和他一般见识,苦苦一笑道:“好了,少白,这事不要提了,到此为止了,你就安心回东方机车厂做工吧,我给厂工会打了招呼的,可以安排你!维丰那边呢,你千万不要再过去了,再过去,出了什么麻烦我可不能负责啊!”

郑少白眼皮一翻:“为啥?”

先生道:“维丰章旭照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还想把你送进监狱,好向上面邀功。那个已经认了罪的老谭,他们就没放过,还是送到省里反省院去了,他们几次向我要你,我都顶回去了。”

郑少白心中一惊:“那……那我在清浦就安全?”

先生点点头:“在这儿有我,他们谁也不敢动你。不过,为你考虑,你以后还得少来找我,也不能把自己悔过自新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明白么?否则,清浦的共党残余分子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也许会让你给王寿松抵命!小老弟啊,你还太幼稚,不知道搞政治是怎么回事,有多么的残忍,我不忍心害你,真的!”

郑少白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他认为是最有力的话:“我……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说罢,郑少白转身走了,一走再也没回头。

从那以后,郑少白再没登过威廉大街125号的大门。威廉大街125号连同他的历史,全被一个背叛的耻辱记忆淹没了。每当想到125号,郑少白面前就会现出王寿松王三哥那布满麻点的面孔,耳边就会响起行刑的枪声,鼻翼下就会飘起夹杂着硝烟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