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粗的铁棍儿往台钳上一夹,三把两下,极麻利地将钳口搅紧,郑少白左手握住扁嘴凿右手攥紧大榔头,“啪,啪,啪”,只三下,就将那铁棍儿凿成了两截儿。

永利铁工厂的少东家叶大耳朵,当即拍着王寿松的肩头说:“好,好!麻三哥,这兄弟好手艺,我用了!”

王寿松大喜,遂对郑少白道:“少白老弟,还不快谢谢少东家!”

郑少白扔下榔头,上前两步,对着叶大耳朵的肚皮鞠了个躬:“谢谢少东家!”

叶大耳朵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虽说我这小厂子不景气,吴大爷、麻三哥的面子还得给!再说,兄弟你有这好手艺,也不能白糟藏书网蹋了!从今个开始,厂里就算有你的名了,哎,我又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鄙姓郑,郑少白!”

“唔!好!好!这名好!宋朝大诗人李白,不是叫李少白么?啊?麻三哥?”

王寿松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李……李那个白是……是宋朝的吗?”

“不是宋朝就是清朝!”

王寿松说:“可……可能是清朝吧?”

叶大耳朵说:“那必是清朝!”

郑少白当即便对王寿松和叶大耳朵肃然起敬:活到二十三岁了,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和清朝的一个什么大诗人有关。

“识字么?”叶大耳朵问。

郑少白点了一下头,又慌忙摇起了头:“不,不识字,原倒学过几个字的,那工人的工字,知道是顶天立地的意思,噢,瞎说!瞎说!也全忘了,不识字,不识字的!”

叶大耳朵肥巴掌一拍,笑了:“好!不识字就好!识字的人弯弯肠子多,咱缠不清;我不识字,麻三哥不识字,吴大爷也不识字,我们相处得就好,是不是呀,三哥?”

“那是!那是!”

“共产党都识字,有啥好下场?你看前一阵子逮了多少?毙了多少?!老弟,好好干,别存歪心邪念,有吴大爷、麻三哥的面子,姓叶的我亏不了你!”

说罢,叶大耳朵扯着王寿松走了,说是去喝两盅。郑少白没去,他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和人家叶大耳朵没那份交情。却也并没有因此感到委屈和不平。不管咋说,三哥王寿松是帮了他的大忙,叶大耳朵又给了面子,他郑少白这个东洋大工厂里出来的正儿八经的钳工,又握着榔头,站到了台案前,这就好,比啥都好。

嗅着弥漫在工棚里的洋油味,眼睁睁地瞅着松木台案上的那根断铁棍——方才的杰作,郑少白觉得,在清浦闹工潮的轰轰烈烈和在维丰受冤屈的五年铁窗生涯就此一笔勾销了。他就像从未离开过工厂似的,“啪啪啪”三榔头,把一段生命的岁月砸巴得严严实实。

好漂亮的三榔头!漂亮得连郑少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击打在扁嘴凿上的每一下子都那么有力,那么准确,敢情自己的力气并没有随着身上的肉全耗在阴湿的牢狱里,敢情学会了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了,想丢也丢不掉哩!这真值得自豪。

进党入伙也好,革命也好,原本是为了吃饭。自己有得吃,也让别人有得吃;自己能吃好些,别人也能吃好些。就这么回事。他倒好,革命了一大圈儿,落了个啥?只落了身安先生送的绸布大褂,早知如此,当初倒是不该出头露面的,不出头露面,必能在日本人的东方机车厂干下去,人家那厂房、那台案,可比这破铁厂体面,气派!那台案不是这种松木的,是钢板的,当中还有防护网呢……

却没九-九-藏-书-网敢再深想下去,郑少白怕自己的眼神无意中露出轻蔑的意思,影响日后的生计。不管咋说,东洋大厂里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回头了,他又稀里糊涂进了不走运的共产党,若是不想被人家国民党团伙的人抓去杀了,就得本本分分呆在这儿干活,这就是他的命了,他命中注定躲不过这些磨难。现在他不但不能离开共产党,还得紧紧扯着它。王寿松王三哥和共产党在维丰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要靠他们,保性命,谋生活。进党革命这种事或许就是这样,只要陷进去了,就难拔出脚,只能硬着头皮撑。撑得好,时运也好,革命成功,你进的那个党得势,你吃香的喝辣的,像那安先生。撑不好,时运不济,你就得时时刻刻当心自己的脑袋。

青天白日大红旗的成功,国民党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他的成功和胜利。从牢狱中出来,碰上王寿松,只谈了一个晚上,郑少白就明白了。不过,对以往十分敬重的安先生变得这么坏,郑少白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安先生怎么会这么大杀共产党呢?安先生和郜先生、季先生可都是北京大学堂的同学啊,清浦总同盟罢工时,他们好得就像亲兄弟,咋就能撕开这个脸面呢?真不可想象!在威廉大街125号的最后一次会上,安先生还救了他的命呢!当时如果安先生依着郜先生的主张,把他留下来,没准儿他也得和老贺——贺恭诚一样挨赵督办的枪子……

横竖弄不明白,郑少白便也不去弄了,反正革命反革命这类事是挺复杂也挺玄妙的。二十多年之后,蹲在共产党的拘留所里写罪行交代时,郑少白如实地把这份复杂和玄妙道将出来,不过,谁也不信他的话,审讯他的人都说他装糊涂。

那当儿没弄明白,其实也怪王寿松王三哥。三哥只说国民党背叛了革命,杀共产党,可国民党为啥背叛革命?为啥要杀共产党?三哥没说清楚,也许王三哥自己也不清楚。这就把后来的一切都弄糟了。

那日在永利铁工厂,郑少白先给工棚里的伙计们当了半天下手。下午,工头赵三就给他正式派活了,让他剔一根机器上的曲轴键槽。他剔得不错,平滑均匀,没有毛刺,尺寸大小误差不超过两根头发丝,赵三验了货,很高兴,赏了根洋烟卷给他吸,还把一些学徒的小伙计们叫到他剔好的曲轴面前训了一通:“你们他妈的看看人家郑师傅干出的活,再瞅瞅你们砸巴出的破烂,想想,欠揍不?!剔键槽不是他妈的挖鸡眼!懂吗?滚!都给我滚!再出废活,老子揭你们的皮!”

郑少白觉着过意不去,望着四处散开的小伙计们,赔着笑脸对赵三道:“不能这么说,我这也是一天天学来的!当初刚进日本人的厂子时,还不如他们呢!”

赵三很惊讶:“啊?你郑师傅进过日本人的厂子啊?怪不得有这等手艺,是哪地方的厂子?”

“嘿嘿,清浦,清浦东方机车厂!”郑少白的谦恭中现出了非凡的自豪。

“哎呀呀,大厂子,大厂子呀!咋着就不干了呢?咋着跑到维丰来了呢?”

“这……这……”

郑少白一时真不知该说啥,工潮,革命,共产党和那五年的牢狱生涯都不能提,一提准得坏事,说谎呢,也得说圆了,不能露了馅,这很难。

只一愣,赵三便起了疑:“哎,你莫不是犯了啥事吧?”

“哦,不!不!噢,也……也算犯了点事。是……是我打了人!打了一个日本技师,用扁铁。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要抓我,我就跑到这儿找王三哥了。”

赵三竖起了大拇指:“打得好!这些东洋小鬼子都他妈的欠揍!”

正说着,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郑少白扭头一看,见着一个穿着素花细洋布褂子的女人推着辆八成新的德国洋车子,来到了他们面前,那洋车子车圈上的光直往他脸上打。

“哎,赵三,俺哥的洋车子又坏了,叫你快修好,明个儿他要骑的!”

声音脆脆的,怪好听。

赵三忙不迭地接过车子:“好!好!放在这儿吧!大小姐,你坐,坐!喂,郑师傅,快搬个凳子来,让大小姐坐下!”

郑少白一听说是大小姐,有些惶恐,四处张望着,要去搬凳子,不料,大小姐却道:“不坐了,你快找个能喘匀气的小子好生修车子吧,别骑不了两天又坏了!这一回俺哥说是啥中轴不好使了!”

郑少白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面前的机会,提过车子,抓住脚踏板,转了几圈,又把中轴晃了晃,对赵三和大小姐说:“这车交给我修吧!”

大小姐这才注意到了郑少白的存在,瞅了他一眼,话却是对赵三说的:“这个兄弟眼生得很嘛!”

赵三道:“今儿个新来的!少东家领来的!好手艺呀,在日本人的东方机车厂干过大活的!”

大小姐惊惊乍乍地说:“哟,这么出息?倒看不出来哩!好,兄弟,就交给你了,修不好,俺哥骂人别怪我!”

大小姐眼光火辣辣的,定定地盯着郑少白看,看得郑少白怪不好意思的。郑少白却不敢这样看大小姐,只有意无意地扫了两眼,记得最深的是那白,脸很白,脖子也很白。郑少白于一片诱人的白皙中恍惚看到了另一双俊俏的眼睛,那是桑叶的眼睛。把桑叶的俊俏眼睛安在大小姐的白脸上,是他当时最丰富的联想。娶这位大小姐做老婆的念头,不在这丰富之中。

大小姐走后,赵三告诉郑少白:说大小姐是少东家的亲妹妹,二十七了,嫁了两个男人,克死两个男人,命硬,长得又不俊,第二遭守寡后,就再也没人给提亲了。郑少白修着德国洋车子,唯唯诺诺地听着,也没往心里去,更没想到这个比他大五岁的女人半年后会做他的老婆,会伴着他度过以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这自然又是个应该记住的日子。这一日,郑少白凭着王三哥的面子,凭着自己的手艺,重新捧上了饭碗,干了钳工,而且为一个必定要出现在他未来生活中的女人修了洋车子。这一日不是民国19年10月8日,就是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