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大街在那个灰白的早晨显得格外宁静。从东面海边刮来的风带着淡腥,带着水气,悄无声息地掠过空旷的街面,在一座座法式、德式楼房的空隙间播下了缕缕雾纱。

熬过了长夜的街灯依旧燃着,于白乎乎的天光中木然迸发着可怜的昏黄。牛毛细雨停了,街面上却是潮湿的,坑洼处积满了水,亮亮的。偶有三、两辆小汽车从他们身边交错而过,抛下些一现即逝的声响和阵阵淡蓝的废气,反倒映衬出整座城市宁静和深邃来。

有辆黑颜色的司蒂倍克轧着坑洼中的水,从他们身后冲上来,季先生拖着他往路边一闪,用外国话骂了句什么,竟使他觉着季先生的嗓门嘹亮得惊人。这也是宁静造出的错觉。季先生的嗓门一直不大,就是在往昔的群众集会上发表演讲,季先生的嗓门也不大,他是知晓的。

许多年后回忆起来,郑少白又觉着当时的判断未必正确。那个早晨,季先生确有些怪,脸绷得铁青,像吃了枪药似的,说话挺冲,没准儿骂司蒂倍克车夫的那句话真的很嘹亮也说不准。嘹亮不嘹亮的问题便一直没弄清爽,可季先生当时心事重重,却是弄清了的,走到威廉大街西段的三叉路口,郑少白就弄清了。

威廉大街西段三岔路口有个街心花园,在花园门口,季先生停住了脚,掏出怀表看了看,而后,对郑少白说:“少白,现在还不到六点钟呢,离开船还有两个多钟头,我还有桩事要办一办,你先到码头找老刘吧!”

郑少白一怔:“我?我一人去?安先生不是说了么,要我们不要回家,直接到码头!”

季先生咧了咧嘴,露出半口白牙,悲凉地笑了笑:“我也不是回家,我哪有家呀!我是到总商会钱会长家谈一桩事,时间不会长,最多一个钟头,谈完就来!”

郑少白马上明白了:人家季先生的心事和痛苦怕都在总商会钱会长的二小姐身上哩!季先生和钱二小姐挺热乎的,安先生郜先生老拿这事和季先生开玩笑,使他隐隐约约知道了季先生的意思:人家季先生要把钱二小姐弄来做老婆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马上要出远门了,季先生和未来的老婆总要道个别的,自个儿若是有老婆,有个像桑叶那样的老婆,也得去道个别的。脸竟红了,仿佛不是他看破季先生的秘密而是季先生看破了他的秘密似的。郑少白当下就点了点头,对季先生说:“季先生,那你快去快来,可别误了船!你误了船,郜先生若是再不来,我就糟了,旅顺那地方,我……我可从没去过呢!”

季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老弟,我不会误事的!”

季先生转过身,急急地走了,笔直地穿过花园,走到了玛丽路上。

郑少白下意识地随季先生走了几步,在花园另一端的石门前停住了脚。

季先生和情人话别的热情影响了十七岁的郑少白。郑少白原本要直接到码头去的,现在也不想马上就去了。他虽没有啥漂亮的女人要话别,义结金兰的好朋友却有几个,也得去见个面打声招呼的,反正离开船还有两个多钟头哩。

这么一想,郑少白便顺着三叉路口的大飞道向永康纱厂方向走,想去找王寿松王大麻子。王寿松是他山东枣庄同乡,还是他的金兰兄弟,对他一直不错。四年前,他从枣庄老家到清浦东方机车厂学徒,就是王寿松给介绍的。王寿松把他当小兄弟看,方方面面没少帮过他。他们还在同一天一起进了同一个革命党——共产党。若不是永康纱厂离不了王寿松,王寿松没准也会进执委会当执委的。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夜间盯梢者的脚步声又隐隐约约响了起来,被郑少白忘却了不到两小时的杀人的事儿又记了起来,鼻翼下再次飘起了人血的浓腥。

那个盯梢者死得太冤。他略施小计,就把他耍了。倘或当时不施小计,倘或老乞丐晚两分钟,甚至晚一分钟冲出门楼,倒楣的可能就是他了。那家伙摸过来,用短枪往他胸前一逼,只怕他防身自卫的大改锥根本派不上用场……也是怪了,安忠良先生怎么会认识那个家伙呢?安先生为啥会很难过呢?是为那家伙难过么?——安先生看那家伙的证件上照片时,神情不太对头。

夜已消失得了无踪影,大飞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越靠近永康厂,行人越多,杂沓的脚步声在身前身后响着。郑少白本能地警觉起来,走上一段路就回头看看。不知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回头时,郑少白看到了几辆满载着大兵的卡车呼啸着往大飞道上冲。郑少白不由地一惊,就近钻进了身边的一条巷子里狂奔起来,一直奔到王寿松家门口才停住了脚。

王寿松和他老婆都在家,也正收拾东西准备撤走。郑少白把自己要去旅顺口的事和王寿松说了。王寿松直叫好,说是日后要是在清浦混不下去了,也奔旅顺口去。郑少白很是振奋,要王寿松和嫂子收拾好东西,现在就和他一同去。还说他有盘缠,还把盘缠掏出来让王寿松看了。王寿松却说现在不行,他得按共产党大首领郜先生的指示,留下来和安先生、贺恭诚一起继续坚持斗争……

就说到这当口,有个工友来报信,说是永康厂被包围了,赵督办的大兵在永康厂门口支起了连珠枪,正挨家挨户搜捕工团领导人。那个工友让王寿松和郑少白都快走。王寿松向那工友交待了几句什么,把老婆给他打好的老蓝布小包袱往肩头一背,扯着郑少白走了。

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郑少白才想起问:“三哥,咱……咱去哪呀?”

王寿松说:“废话,还能去哪?你老弟不是要去旅顺口么?我送你到日航码头!你上了船,我就到乡下孩子他娘的家先避一避风头!”

郑少白怔了一下,说:“那……那你自个儿走吧!别送我了!这满街都是大兵,怪险的!”

王寿松粗脖子一挺:“不行!我得把你送到码头!不看着你上船,我不放心!”

王寿松真义气,真够朋友,郑少白就想,他和这样的兄长磕过头换过帖,委实是一大幸事,永生永世也不会后悔。

然而,王寿松的义气在那个早晨却没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大飞道两侧四个街区全被大兵们封锁了,他们被迫在一个老寡妇家里躲了一上午。大兵们撤卡的时候已是中午,当他们赶到日航码头时,开往旅顺口的日本“大和丸”号客轮早已杳无踪影。

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机会,就这样阴差阳错被郑少白躲掉了。望着空荡荡泛着白色泡沫的海面,郑少白鼻子一酸,直想哭。他因此而恨了季伯舜一辈子,认定是季伯舜和那个该死的钱二小姐合谋害了他。

还是王寿松够意思,没等他哭出来,就拽着他往火车站跑。一路上又遇到两次搜捕,都被他们躲掉了。下午三点多钟,他们混进了火车站里。王寿松通过一个相熟的扳道工人,问明了一列待发货车的位置,找到了那列货车,让郑少白爬了上去。郑少白刚爬上去,那列火车就开动了,开往哪里,却不知道,王寿松也不知道。忙乱中,郑少白从货车的防雨布中探出头,对站在另一股铁道上的王寿松招手,大声喊着:“三哥,再见!再见!”喊着,喊着,眼泪就出来了。

郑少白透过模模糊糊的泪眼看到,王寿松王三哥身影离他一点点远了,最后变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小黑点。

这列货车把郑少白载向了远离大搜捕的另一个方向,目的地不明,只知道它不是开往旅顺口的。计划中的旅顺口和他的同志季伯舜先生、郜明先生因这阴差阳错都变得与他没关系了,威廉大街125号的革命党与他也没啥关系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日后,他都要凭自己的钳工手艺和一身力气混饭吃了。

这时,郑少白才又重新记起,他是个工人,是个从十三岁就开始学徒的台案钳工……

不知什么时候,郑少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停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郑少白睁开眼,看到了一道雪亮的光柱,看见了一个正对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光柱和枪口让郑少白警醒。他的思维一下子和那个刚刚从身边滑走的危险的早晨联系起来了,和正在大搜捕的清浦联系起来了……郑少白本能地跳起来夺枪。

军警手上的枪响了,郑少白脑瓜猛然一震,一麻,面前陌生而黑暗的天地旋转起来,他很不情愿地就地栽倒在他跃起的地方,嘴唇在货箱上磕出了血……

事后郑少白才知道,其实他当时并没有中弹,给他沉重一击的不是面前用枪瞄着他的军警,而是身后的另一个军警,那小子使的枪托子,砸的是他后脑勺。

想想也真是好笑:他没在清浦的那个大搜捕的早晨被捕,却在逃离清浦后的一个夜晚被捕了。罪名也很可笑,不是煽动工潮、颠覆政府,而是图谋扒劫军需列车。被捕的地方叫维丰,是新军阀林正朴的地盘。

林正朴的军法处据此判了郑少白五年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