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在黑圪垯沟小煤矿开工之前,一辆小吉普车驰进了这片废弃的荒郊。小吉普车象航行在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颠簸着,轰响着,在茫茫原野上撕开了一条道路。汽车引擎发出的响声,打破了废墟上的寂静,从破旧的绞车房里唤出了老人。

老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急忙走下来,向吉普车奔去,边跑边喊:“老刘!刘方!”

吉普车戛然止住,刘方从车里钻了出来,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老韦,我的老伙计,又看见你了!”

他们互相打量着。

在刘方眼里,韦黑子已是一个十足的老人了。头发大都白完了,脸上的皮肉松垮下来,瘦小的身躯弯驼了,眼睛也不那么好用了,看人时,眼神竟有了些老年人的痴呆、迟钝。刘方仔细回忆一下,判断出:老人不老,刚刚五十九岁,不该是这个样子呀!然而,仔细想想,他便悟到:这是合乎情理的。他一辈子在地层下出大力,耗费的精力和他是无法比的。在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他已找不到当年那个要当矿长的小伙子的影子了,唯一能勾起他的回忆的,是他那黑而厚的嘴唇,使人不由得想起嚼草的老牛。

“老刘,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老人摇着刘方的手,“我还以为临死也见不到你了!”

刘方笑道:“哪能啊!就算不帮助镇上开小煤矿,我也得到这块土地上常走走呢!到这儿来看看,我的头脑就清醒多喽,就不用发热、发胀了。”

“那好!先让司机到屋里歇着,我陪你在这位黑兄弟身边走走吧。”

走了没两步,老人停下了。

“哎,老伙计,先考考你,现在咱们站的位置是哪里?”

刘方四处看了一下,判断道:“这是四号井东北角,早先是运搬工区的煤车组,后来是机修厂的废铁堆,往下五六十米,原是机电科的宿舍。”

“不错!”

刘方颇动感情地道:“哪能错?!黑圪垯沟也装在我心里呢!”

两位和这块废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在废墟的残墙断垣之间走着,看着,沉思着,仿佛他们的一生全浓缩到了眼前的一瞬间。他们谈矿井,谈往事,谈得那么有感情,就象年轻的父亲谈自己宠爱的儿子。

“喏,这就是三号井,小日本挖的,后来浅部煤层采光,一九六〇年向下延深了八十米,安了电煤斗。这井下的主巷道西侧的3033工作面发过一次火。哦,这是哪一年?好象是一九五九年吧?老韦?”

“是一九五九年!第二年你就调走了。唔,老刘,你看,这是二号井的绞车房,撤离后,砖头全让附近农民扒去砌院墙了。那边就是供应科大院,你就在大院的石台子上挨过斗!哈哈……”

突然,他昂起脑袋问刘方:“老刘,这会儿,你看我象不象矿长?哈哈,这个矿现在归我管了。不是么?我现在可是想干点啥就干点啥了。”

心里一热,刘方眼睛湿润了:“老韦,你痛痛快快骂我一顿吧,这样,我好受。”

“咦,你咋说这话?”他倒愣住了。过了好久,才说,“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从来没认为你欺骗过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觉着我这一辈子过得实在。不是么?我从来没丧失过自己的盼头——人生在世总要有盼头呵!”

刘方沉重地点点头。

他又说:“不管咋着,咱总算走过来了,跌着,爬着,勒着裤腰带,走过来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过去,在那最困难的时候,你总爱说:‘我的同志哥哟,这是我们的骄傲!这是我们的光荣!’可我真心盼望,我们的孩子甭再经历咱们那种骄傲和光荣了!”

刘方呆住了。面前这个老人就是韦黑子么?就是他经常教导的韦黑子么?最终,他竟否定了自己一生中的骄傲与光荣。

“几年了,静静思忖起来,我常悔恨,老刘,你知道我悔恨什么不?”

刘方摇了摇头。

“我悔恨,当了一辈子挖煤工,最终也没听懂采矿工程师的话。多少年来,水、火、瓦斯、冒顶,片帮没有把我压趴下,我象心疼眼珠子一般心疼黑圪垯沟,可又是我亲手把它毁了的啊!老刘哇,咱们的儿子、孙子还要挖煤,他们不一定个个能当工程师、矿长,可一定要让他们听得懂工程师的话呀……”

“老伙计!”刘方一把攥住老人的手,“我们这些做领导者的,也有很大责任哩!可惜的是,我们发现得太晚了!我们真正认识矿山的时候,也老了,连重新开始的机会也没有了。告诉你,老伙计,我也离休当顾问了。就让我们带着自己的愧疚一起退出历史的舞台吧!让我们的孩子把历史写下去,我相信他们会比我们写得好一些,因为他们总结了我们奋斗的经验和教训,是在我们的肩头上起步的。”

老人点着头,听着,恍惚中觉着时光倒退了许多年,他正站在小火车站的铁道旁,听那个年轻的军代表讲话哩!他浑身是力气,丰满的肌肉把对襟小褂撑得凸凸的……他是那么充实,那么自信,那么具有生命的活力,甚至觉着,挖去他的心脏,他也能不费力气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