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日军又增援猛攻。代号“游击哨”的汤恩伯汤军团游而不击,怯敌避战,只图保存实力,致使台儿庄正面压力急剧增大,被迫屡屡与敌进行巷战。敌我双方各据半个村寨,逐房逐屋争夺,各自在墙上开挖枪眼,互投手榴弹,为夺一间小房,往往牺牲几十人,近百人。三十一师官兵浴血奋战,奉命守至一兵一卒,以死报国。

是日,中央社发布新闻,各大报亦在显著位置发表通讯,报道台战前线战况,称:我军将士英勇奋战,阵前毙敌数千人,台儿庄依然被我军牢牢控制,徐州古城固若金汤。

翌日,蒋介石电令孙连仲轮番将兵力填入台儿庄。蒋云:“台儿庄得失,有关国际视听,务必固守。”嗣后,孙陆续将三个师一个旅,并两个新兵团轮番填入。四月二日,三十师吴明林团于黄昏后拨归三十一师池峰城指挥,次日拂晓撤出时仅剩官兵十余人。日军为此亦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在此期间,战区内谣言四起,日方奸细活动频繁,放火、投毒,窥视我军动向。二十八日夜,一日谍在西严镇秘密张贴日方宣传品,被我军民当场拿获,旋即处死。同日,迁移监督委员会对中国公司下达迁移、炸矿命令,并电告总经理章达人,将于日内派遣爆炸组进矿协助执行。次日,李雄飞离开徐州,合办湘川的计划告吹。三十日,德国礼和洋行驻汉口办事处主任霍夫曼一行五人,在采矿处长钱钧的陪同下赶赴西严。四月一日,国军工程兵排长田桂阳率兵士三十一人进驻公司……

四月二日,又一桩意外的事发生了:销售处处长刘人杰,在西严镇烟花巷会见了一个神秘的人物……

刘人杰委实算得人中之杰,甭看其貌不扬,小头小脑,小鼻子小眼,身体影儿般单薄,可就是神通广大。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在海外的大半名气,是靠他拳打脚踢闯出来的。在做生意上,连英商德罗克尔都惧他三分。长期以来,颇得章达人的器重,月薪高达一千一百元。他在公司是人人皆知的经济专家兼外务专家,其地位是举足轻重的,尤其是在日本人那边,甚至在章达人之上。

日本人早就认为刘人杰是个品种优良的中国人,实属不可多得。设若所有的中国人都象刘人杰那样虚怀若谷,通情达理,懂得谦让,中日之间完全可以避免一场战争的灾难。

民国二十年春,刘人杰代表公司赶赴日本,和日本昭和制铁所签了一个售煤合同。事后,日方筹办了一次酒会。在酒会上,一位日本军人公开大叫:“不久以后,西严煤矿将成为大日本帝国的能源基地。”刘人杰竟能够不动声色,频频举杯。昭和经理铃木不无赞叹地夸道:“刘君实乃君子度量,将来必成大器也!”人杰安然一笑,没有搭话,心里却不免一阵洋洋自得。

不料,此事不知经何途径传入公司,职员人等大为愤怒,暗中骂他是东洋狗。

刘人杰不在乎。他内心无愧。他是效忠公司,效忠章达人的。章达人委托他为中国公司广开财源,没委托他捍卫国家尊严,蒋委员长也没做这样的委托,他全然没有必要为一时意气,断了公司前程,惹出外交纠纷。他是销售处长,不是政治家。况且,即使是政治家,也要有些韬略,也不能逞一时之勇呢!蒋委员长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刘人杰品种优良——日本友人的看法还会有错么?想必是优良!人品也无可挑剔,忠于职守,讲究信用,既无酒瘾,又无赌瘾,差不多也就接近于大半个完人了。然而,他毕竟不是完人,——他太爱女色,经常照顾妓院的生意,搞过的婊子可以组成一支国际纵队,其中包括日本女人、俄国女人、泰国女人,自然,也有中国女人。他总觉着中国女人不如日本女人。刘人杰也懂得爱国自重哩!搞日本女人就透着强烈的爱国精神。他认为。

西严镇是刘人杰的乐园。中国公司在这里办矿以后,刺激着这个小小的村镇不断更新,短短十余年的时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一下子飞腾起来了。以经纬编号,建起了三经四纬,七八个街面。无娼不盛,仅西严镇内就有挂牌妓院三处,娟妓近百人。暗娼的数目就无法统计了。十九年,河南某县来了个剧团,因卖座不佳,无法生存,只得白天卖唱,夜间卖淫。

这卖淫又分三六九等。走红妓女自包房间,对嫖客也颇有选择,穷窑工纵有白银千两,也休想碰她一下;次一档的,大都不讲身分,给钱卖货,交易公平,只是标价高昂,规矩繁多,每一“规矩”都不外是变着法儿向嫖客要钱。下流妓院,一贯的生意兴隆,究其根源,不外乎“薄利多销”。一般来说,这类妓院不留宿,前门送旧,后门迎新,川流不息。最凄惨的是那些野鸡,往往只是三角两毛,甚至一张煎饼,便也让人摆弄一番。

西严镇繁荣“娼”盛。在这年复一年的繁荣与“娼盛”之中,人们的道德观念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万恶淫为首”已不具有劝善戒恶的权威性。赌博也不再被人们公开地诅咒,经三路上就堂而皇之地开着三家宝局,其花样之多,令人炫目。每逢月底,公司发工资的日子,西严镇的每一条社会神经便兴奋起来,满街的婊子,满街的宝案,满街的酒摊,满街的骗子。许多窑工从西严矿的大门出来,走不到五百米外的矿区区公所,一月的工钱便去向不明了。战争的到来,未能影响西严镇的这般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反将它刺激得更加疯狂。日前,国军的一支机动部队驻防这里,便好生照顾了妓院的生意,待到奉命开拔时,还把一位营长,几个大兵扔在婊子的大铺上。一时间传为奇谈,对国军的声誉颇有些不良影响。

刘人杰不象一般人那么下作,下流妓院从不问津,二流的,如秋月馆之类,一般也不涉足,他一要搞原封,一要搞气派。前几天,如花似玉的李娇娇初夜挂牌,他觉着有必要去关照一下,便去了,于是乎,便被那个幽灵般的人物盯上了。

这是个阴沉沉的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刘人杰在迎春楼为李娇娇办了一桌喜酒,吃罢,赶到娇娇的香房已是十时左右了。关上门,他用朦胧的醉眼打量起娇娇来,不禁春心荡漾。

那娇娇果然生得端庄妩媚,尤其是那皮肤,细白如玉,煞是惹人怜爱;两只眼睛如两汪清泉,眼睫毛又黑又长,扑扑闪动,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娇娇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忐忑不安,苗条的身体和两臂微微抖动,递过一杯茶水,竟泼了刘人杰一手。

一股强大的激流猛然间扩大到刘人杰全身,他一把抓住娇娇的手,全然不顾场面上的许多规矩和礼数,手忙脚乱地去剥娇娇旗袍上的纽子……开初,娇娇倒是极力挣扎了一下,待她感到全身象喝醉了酒似地酥软时,反抗便全部解除了。刘人杰气喘吁吁地将她抱上了床……

半个小时以后,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

刘人杰先是不理睬,那人停顿一下,便继续敲。刘人杰火了,开开门,未看清来访者的面孔便恶狠狠地骂道:

“混蛋!找老子报丧?!滚!滚开!”

那人却不走,笔直地立着,两只刀子似的眼睛直往刘人杰瘦削干瘪的脸上戳,一身威严的正气,说出话来不卑不亢: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打搅您!但是,我有要紧的事,需要和您单独谈谈,不知您是否允许。”

刘人杰把上衣的扣子扣好,马上恢复了理智,朦胧感到,此人来者不善,十有八九负有重大使命。于是,便把依在身边的娇娇支走了。

“你是什么人?”

“我想,我们应该认识。在东京瓦斯株式会社,我们见过面。”

“日本人……”刘人杰几乎惊叫起来,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和这么一个日本人接触意味着什么!他摇摇头:

“记不起了。”

“去年,我还在这里卖过仁丹,喏,也是这身装束,先生没留意过么?”

不错!是有人在西严镇卖过仁丹,一直到今年初都有,民间传说纷纭,说是日本奸细以卖仁丹为幌子,到处乱窜,侦探经济情报。当时,曾有人向区公所报告,区公所也没把它当回事。

刘人杰又摇摇头:

“没注意过!”

那人笑笑:

“好吧,我体谅你的难处!我们可以算作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鄙人高桥一郎。”

刘人杰眼皮直跳:

“请直截了当一些,这里不是贵国东京!”

“好!”高桥在方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昭和制铁所铃木先生问候刘先生,并让我迅速和刘先生取得联系。我已经跟踪您几天了,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场合,所以,才很不礼貌地在这里打搅了您……”

“你究竟想干什么?”

高桥庄重地道:

“想通过您,和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章达人先生谈判,请他本着日中亲善的精神,保护西严矿业,准备日华合办之事宜!”

刘人杰窄长的额头上湿漉漉的,抖颤着手抹了一把:

“这个……这个……”

高桥注意到了刘人杰的不安,又道:

“当然,如果您不方便,我们还可以通过别人,只是——”

“慢!容我想想……”

刘人杰将手背在身后,垂着头,微微弯着腰,慢慢踱起步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为章达人干一桩好事,还是干一桩坏事。台儿庄前线的国军在拚命流血,他刘人杰作为中国人却在这时勾结日本特务,从良心上讲,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然而,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章达人,为了中国公司,为中华民族又一个即将沦入敌手的产业!为了个人清白,他完全可以赶走高桥,甚至可以让军警将他抓起来,自己远走高飞,躲到大后方去做寓公——他很有些积蓄,可以舒舒服服生活十年、二十年。可他不能这么做!公司危难,他要帮持一把,他要对得起如此器重他的总经理章达人,他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人。

章达人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早年,他留学日本,攻读矿科和经济专科,很有些远大抱负。回国之后,却屡遭冷遇,一直未得施展才智。直到章达人创办中国公司,他拿着纪湘南的帖子投到门下,才得以飞腾。章达人用人不疑,颇有气魄,一下子就将他镇服了。二十年的那次“辱国事件”发生后,对他素怀不满的赵民权以此为题,大肆攻讦,并再三向章达人进言,要求对他进行处理。章达人慑于舆论,曾当众对他予以训示,背地里却派人送来一张两千元的支票。章达人没说任何话,没有假模假样的安慰他,而是用无声而有力的行动宽慰了他。接到那张支票,他感动得落了泪……

现在,他必须挺身而出!即使是为章达人,也必须挺身而出!身为男子汉,就得有点丈夫气!事败之后,他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他对公司没有坏心,是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为公司留一条退路,章达人即使不赞同,也决不会怪罪他!他一片诚心可对天!

想得激昂慷慨,恍惚中,刘人杰觉得自己也同台儿庄前线的勇士一样光荣伟大,无疑是个忠义爱国的典范。他被自己感动了。

他点了一下沉重的脑袋:

“好!我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