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带着追捕组从城南转到城北,这座山城街道上行人无几,凝得明亮亮的街道成了娃娃溜冰的天然场所。

吉普车用尽吃奶的力气,东倒西歪地在城里狭窄的街道上穿行。除夕夜的山城,家家户户爆竹声声。随着娃娃们燃放烟花“咚咚咚”的声音,夜空中缤纷的彩花飞舞,红红的纸屑覆盖在地上,衬托着过年的祥和气氛。

杨灵和他带的追捕组走遍整座山城都没有找到一家餐馆开业,家家户户一派过年景象。杨灵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嘴中老埋怨采煤监区,搞得大家年都过不成。他的嘀咕不断刺激着铁剑,这个特种兵仿佛一夜间从英雄变成了狗熊,真可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古人云:“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杨灵用张良骂韩信的话,一句句刺激着铁剑。铁剑熊在后座仿佛一坨能喘气的肉,人一下矮一大截,胸中憋得慌。他们在山城串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巷找到一个小餐馆。主人家虽说关门不经营了,但店主一家都在小餐馆过年,杨灵好说歹说,还亮出了追捕证、工作证,这家店主产生慈爱之心,同意让他们一道吃,各算各的餐价。大家坐定后,杨灵说:“今天过年,虽为国不能和家人团聚,执行任务在外,但还是来两瓶习水大曲,反正今天任务已完成,明天的事明天办。”

杨灵打开瓶盖,除司机小王不喝酒外,杨灵斟满四茶杯酒。店主人连连推迟说道:“不会喝酒!”

但杨灵诱劝道:“大过节的,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还是整两杯吧!”杨灵也是少数民族,酒量大,加之在官场多年,各种场合游刃有余。那店主经不住杨灵劝,喝完一茶杯就昏天黑地撂倒了。铁剑从老祖铁木真那里继承了蒙古汉子的血统,喝酒要喝六十二度的老白干才过瘾,像习水大曲这样五十二度的曲酒,喝去淡淡如水。陈松是汉族,平时就不胜酒力,一杯下肚也直说不行。一瓶酒倒四茶杯,每杯二两五,陈松平时就二两酒量。开第二瓶酒时,陈松就倒下了。第二瓶酒就只有杨灵和铁剑喝。杨灵第一次和铁剑喝酒,不知他的水深水浅,总想在酒上整他一下。杨灵在沙拉矿是“八大酒仙”之一,平时要公斤才倒的人,他提出二一添作五平分。铁剑只是喝闷酒,酒从宽处落,平时也是公斤级海量。但此时此刻喝酒仿佛有点“易水悲歌”之感,几杯闷酒落肚,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得到释放,全身火烧火燎,从太阳穴到血管都因酒精的浓度加速了“嘣嘣”的速度。越到这个时候,蒙古人的血性就越突显出来。

他从店主人家拿来两大瓷碗,从杨灵手中抢过酒,“咕嘟咕嘟”倒满两碗,举起满满一碗的酒说道:“杨科长,多有冒犯,大年不能和家人团聚,全因我而起,对不住了,先干为敬。”

说完,铁剑一仰头,一碗酒“咕嘟咕嘟”倒进嘴里。喝酒最精彩在猜拳行令,最无奈是捏着对方鼻子硬灌,最豪迈就是武松三碗不过冈似的无遮无掩一下来它十碗八碗,痛快得淋漓尽致。要是没人端杯,没人挑逗,没人叫板,喝婆婆酒、老者酒,那才不够味,没意思。

杨灵见铁剑来气,一口气干了这一碗,心有些虚,因他酒量虽大,但干不得急酒,只能温火闷米,慢慢来。现如今是自己提出平喝,铁剑一饮而尽,自己身为领导,不干怕别人笑话。铁剑干完,他举起瓷碗说道:“铁剑,咱俩第一次喝酒,冲着你的豪气,我也干了!”

说完,双手举碗,仰头也往嘴里倒。喝酒之人,就怕喝得半不拉叽、倒来不去如刺鲠喉,杨灵看铁剑眼有些发直,舌头有点打结,提出再来一瓶。铁剑翻翻白眼,听杨灵说再喝一瓶,扭扭脖子回道:“来就来,现如今社会上,谁还怕谁?”说完,铁剑主动在货架上又拿来一瓶习水大曲,手轻轻一撕,再轻轻一点,酒瓶开了。其实这时杨灵也有七八分醉意:“倒满……满……干,哪个……不干,不是英雄汉。”

铁剑埋着头只管“咕嘟咕嘟”往大瓷碗中倒酒,没在意杨灵的醉态。两碗酒倒满,铁剑把空瓶往地上一扔。又端起瓷碗说道:“干,谁拉稀谁是耗子、黄鼠狼,地上爬的。”说完“咕嘟咕嘟”又把满满的一碗酒干下肚。

杨灵眯着丹凤眼,嘴半张着许久都没合上,一时眼睛又膨得就像秋天的板栗、牛卵似的不知所措。

铁剑干了,他杨灵是什么人?堂堂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八大酒仙”之一,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新警察蛋子。他心想着,少数民族直爽的血鼓捣着往上冲,端起碗,流汤滴水就往嘴里灌。本身已有醉意,酒只喝了一半就“咚”的一声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铁剑血管里流着蒙古人豪爽的血液,原本“杜康”这东西牛喝多都要爬岩。片刻工夫,铁剑酒劲一咕噜往上冲。蒙古雄鹰的血性和特种兵特有的气质,酒后蛮横劲从铁剑的骨子里冲出来,此时此刻,他表示出目空一切的傲气。

他见狭窄的小店一下东倒西歪趴下三四个人,只有司机小王正抿着嘴傻笑。铁剑这段时间来的烦愁一下涌上心来。他双手把桌上的残羹碗碟往地上一摔,嘴中开始骂起来:“我……我当特种兵时,何……何等威……风!可如今是……是落魄的……凤凰……凰不如鸡。你他……他娘的军……军转办,欺……欺负老子没关系,随……随便安才……才来到这个破单位。还有……还有你们!”

铁剑扭着头,指指横坐竖倒的杨灵和陈松又骂道:“你……你们也跟着欺负大人我,后家无……无人。你们是……是军转办的帮凶。天天帮……帮犯人,耗……耗老子的……的青春。”

原来派出所就在这家酒店的对面。这店里碰瓶摔碗声惊动了值班的民警,他们负责任地走过来问情况。铁剑一扭脸见门口来两个公安,那犟驴横劲上来了:“公安……公安咋啦,来抓……抓人!抓……抓啊,你们才……俩人,去叫……叫全所的人来,看…看扭得动我铁大爷不!”

“同志,你酒喝多了,好好休息,大过节的不要找麻烦,更不要惹事。”一个公安劝铁剑道。

“我……我懂,你是警……察,我不是警察?你……你公安……警察真是大……大个点,其实铁……铁路警察,他娘的各……各管一段,没他娘高贵低贱之分,少……少吓唬……唬人!”

铁剑嘴越来越不听使唤,偏偏倒倒站起来,又坐下去,口水开始从嘴角往下流。小店的女主人见惊动了派出所值班民警,忙赔笑着走过来递烟道:“我们都关门了,他们是监狱追捕逃犯的,这大年三十的,雪凝又那么大,我们同情他们,才让他们和我家同吃年饭,不想他们真喝多了,对不起,影响你们值班了。”

在女主人说话时,铁剑没声音了,大家一看,他头倒在桌上呼呼睡去了。“让他们睡,不要惊动,他们真困了,大年三十的,这监狱民警还追逃犯。”

民警说道,说完摇摇头,“加之又喝这么多酒,醒来就好了。”

“好的,我去准备一些水,酒醒后口干,喝点水就恢复了。”女店主回道。

公安民警走后,女店主关上店门,瞅一眼横七竖八的几个人,抿抿嘴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拂晓,杨灵摇醒铁剑、陈松,看看遍地狼藉的残羹碎碗,从怀中掏出五百元压在桌上,悄悄离开了店家。

过完春节,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就接到通知,要和省一监监狱长魏闽参加劳改局组织的生产现场会。临走时,他安排纪委的同志到采煤监区调查罪犯吴应泉脱逃事件。

纪委的同志还没下到采煤监区,梁翼就收到采煤监区监区长周世恒的辞职报告:

沙拉分监党委:我兢兢业业在沙拉分监工作几十年,原本想平平安安到站,但由于自己年老多病,且能力有限,更不能胜任采煤监区监区长一职,自愿辞去监区党支部书记、监区长职务,让年富力强的同志接此重任。

此致敬礼!

采煤监区:周世恒

××××年×月×日

梁翼看完周世恒的辞职报告,推推眼镜,嘴中冒一句:“天快亮了还尿一泡,可惜!”唠叨着,把周世恒送来的报告交到政治处。

沙拉分监纪委的同志还没到采煤监区,检察院驻分监检察室的两位检察官已经在采煤监区搞得沸沸扬扬,他们召开干部座谈会,分析原因。

这些驻监的检察官们平时没事,民警们都羡慕他们是天底下最清闲的人,但哪里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们就眼睛睁成板栗眼,唯恐漏了蛛丝马迹,眼睛上挂一副放大镜,好像没事都要找出点事来,好出成效,年终总结时扛杆红旗似的。他们在犯人中的威望很高,但民警可接受不了。

两个身穿橄榄黄的检察官在采煤监区开座谈会是打着总结事故教训旗号,但谁知他们葫芦里装啥药。

一个健全的法制社会首先得保证犯人的人权,这是毋庸置疑的,它是一个正常社会的法制进程的关键,失去公平公正,后果无疑是可怕的。但犯人的人权应该保障,监狱民警的人权呢?同样应该得到保障,那谁又来保障监狱民警的人权呢?

两个检察官要周世恒主持座谈会。周世恒以写了辞职报告为由,推了。主持的任务自然落在采煤监区副监区长罗耘身上。

吴应泉脱逃这几天,周世恒一下老了许多,佝偻着腰。他长年钻煤洞,腰腿风湿愈益严重。加之二氧化碳长期对肺叶的侵蚀,他又不断抽烟喝酒,肺部越来越不好,常有大口大口的浓痰,偶尔还夹着血丝。五十八九的人,还在一线打拼,全劳改系统少有。周世恒原打算干到翻年就卸担子的,不想出了吴应泉脱逃案,下台都是苦涩的。

采煤监区座谈会来了十多个民警。副监区长罗耘从来没主持过这种会,自然有些口吃:“今……今天驻分监检察室的检察官来开座谈会,目的是弄清吴应泉脱逃案的真相,希望大……大家知无不言。”

大家埋头抽烟,长时间无人说话。罗耘见大家三缄其口,知道都怕说重了得罪人,说轻了又说采煤监区轻描淡写,不忠于法律,其分寸不好把握。罗耘便说道:“我分管监管改造,对吴应泉的脱逃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吴应泉一下到采煤监区就抗拒劳动改造,惧怕下井挖煤而自杀未遂。监区长为安全考虑,把他调到监区杂工组,已经够仁慈的了。但他不思悔改,长期在劳动上软磨。由于他欠一大截任务,造成整个监区欠分监生产任务。他抗拒改造,想脱逃之心由来已久,逃避法律惩罚之心不死。犯人在井外作业,防不胜防,希望检察官网开一面,认真分析管理原因,以便防微杜渐,不要上纲上线到法律的层面。”

罗耘很明显是为干部开脱,自然得到大家的拥护,民警们“嗡嗡”的议论声迭起。个别民警认为检察官调查是职责,但不能上纲上线,寻找民警的法律责任。这些议论,两个检察官都认真听,并做了记录。

民警的座谈会草草结束,两个检察官又单独找个别犯人谈话。杂工组以方智为首的犯人都说吴应泉脱逃是蓄谋已久的,无非是趁铁干事新来,不知底细,就整得民警吃不完兜着走之缘故。但当两个检察官找到嘎鲁时,他说:“铁干事粗暴的管教是造成吴应泉脱逃的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当众惩罚吴应泉下跪,他也许不会脱逃。”

嘎鲁的话两个检察官记得格外认真,因这可能成为案件的导火线。

沙拉分管驻监检察室的两个检察官前脚刚走,分监纪委的同志后脚就下到采煤监区。周世恒称病不见,罗耘只好硬着头皮接待纪委的同志。这次纪委一改往次开座谈会的做法,找民警一个个谈话,了解吴应泉脱逃当天的情况。多数民警都说不在场,详情不知。他们又找犯人谈,杂工组几乎都谈遍了,对吴应泉脱逃的情况基本清楚,但对嘎鲁说的铁剑体罚虐待问题,不正面回答,是否体罚虐待他们没有标准,要有关部门认定,梁翼拍板方能定性。

检察官和分监纪委介入吴应泉的脱逃案件调查,在沙拉分监掀起了浪潮。大家都说:“如今犯人难管,动不动就纪律、法律双重介入,管犯人成了风险行业,饭碗难端。长此以往,犯人越来越难管喽!”

有的民警说:“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铁剑刚走上监狱警察岗位一个余月,就碰上‘花匠’吴应泉脱逃,点子太背。”

铁剑从警校培训到在闹鹰岩遭遇车祸,面对翻车时一刹那的恍惚,他没有怕过,转脸悬崖下氤氲不见底的雾气,只听到冷风飕飕地刮,寒气袭人,他也无所畏惧,但面对罪犯吴应泉的抗改脱逃,他显得无奈和无助。

当沙拉分监检察室的检察官和分监纪委的同志下到采煤监区调查吴应泉脱逃案时,沙拉分监以杨灵为组长的追捕小组还在冰天雪地的城市路口守候着。杨灵是追捕能手,他把包括司机小王在内的四个人分成两个小组,杨灵和司机小王为一个小组,职责是在城里摸线索;陈松和铁剑为一个小组,在城南路口查车守候。

头几天虽说冷点,但都认为吴应泉会撞在枪口上,有一股子韧劲。几天后,甭说陈松,就连铁剑都有些沮丧。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不奏效。但监狱规定的任务是十五以后方能归队,杨灵也做不得主。他们成天穿着深蓝色的大衣在路口徘徊,查车时还遭到司机和乘客的白眼。

那天,天有放晴的迹象,天边一大早就露出鱼肚白,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笑脸,雪和凝开始慢慢融化。雪化寒风冷,陈松冷得有些颤抖,就到山野捡来一堆干柴,在路边烧起熊熊烈火。他抬头看看天说道:“铁剑,我们在此守候已经六七天了,吴应泉肯定溜过了,应建议杨灵科长另辟他径。在城里也摸不到什么东西,如今天气晴了,可直扑吴应泉家,他肯定回家。”

“是啊,被动地等候不如主动出击,吴应泉脱逃都一周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他不可能大摇大摆来撞枪口,他不可能不回家,应该在他家拉网。老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铁剑也同意陈松的意见回道。铁剑虽然是第一次追捕,但对追捕的训练在特务连时就模拟过,所以,基本的规律还是知道。

“享多大的褔就遭多大的罪,在采煤监区,我成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什么都是犯人做。看看,犯人一出事,遭多大的罪嘛。”陈松唠叨着。“你是监区教育干事,工作当然安逸嘛,哪像我们这些管段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清早带犯人出来劳动,两眼都不能眨一下,稍不注意,犯人就脱逃。还要追生产任务,监管改造,生产任务两张皮,哪一张都重要,哪一张完不成都挨批评,晚上还要组织犯人学习。不要说和女朋友谈情说爱,就是向女朋友表达感情,写一封信的时间都少。”铁剑接过陈松的话茬,侃侃说道。

铁剑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春节前铁剑收到周瑾的信后,原想春节放假再慢慢回,约定办喜事的时间。因铁剑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农村的父母亲一直催促他的个人问题,二老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在部队时,他之所以没有谈婚事,缘由是没有立身之本,部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下地方了,成家立业的事就上了日程,殊不知罪犯吴应泉脱逃,给分监、给监区、给他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在野外吃劳受累是小事,要是吴应泉追不回去,他还不知要背啥子处分。

“铁剑,你他娘的英雄也有气短之时。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这样好的条件,守着好单位不去,来这山旮旯之中管犯人,真是路走对了门走错了。”陈松守在火堆旁,被火光灼得一脸苹果红,望望心不在焉的铁剑说道。

“心比天高,命只有纸样薄,人再拗也拗它不过命,到哪山砍哪山柴,到哪里唱哪里的歌吧!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既入了监狱这个行当,就干几年再说吧!”铁剑回答着陈松。

“我没有你这境界,我决心用三年时间考律师,尽力了,实在考不上,今生没耍嘴壳挣钱的命,就调地方工作。要我当一辈子狱警,那是要了我的命喽!”陈松说道。

铁剑知道陈松所言并非哗众取宠之词,陈松姑父就是市委的一个部长,要调离监狱易如反掌,这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天一转晴,气温就上升了,近处的山林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树枝被雪凝压断发出的响声。铁剑凝眸远方,白茫茫的山峦起伏叠嶂,蜿蜒高立。冰雪开始融化,四处发出“悚悚”的声音。火堆四周的冰雪,早被火光烧得化为水渗入地下。他们正聊得起劲,科长杨灵和小王从城里来了,杨灵说道:“看来狡猾的敌人已经绕开城南,从其他途径走了,我们只有到他家住地实施追捕!”

吴应泉躲在农民家一弹棉花就是一周,不仅把那家的旧棉絮翻弹完,还弹了附近几家人的旧棉絮,每天有酒有肉,谁也没怀疑他是沙拉分监跑出来的犯人。

弹完,他被人夸“好手艺”。杨灵的追捕小组离开城南那天,吴应泉怀揣着老乡们奉送的工钱离开了小山村。他家住的村子叫嘎木,那是远离山城的一个苗族村寨。苗族居住地多分散在深山老林之中,这与他们的鼻祖蚩尤吃败仗被赶到南方有关。虽说是村寨,但山一家水一家离着一定的距离。而吴应泉的犯罪地点又远离他住的村寨,这个村寨叫箐上,属另外一个乡。吴应泉脱逃有两个目的,一个目的是逃避法律的制裁,这是不言而喻的,而另一个目的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谁都没有吐露半句,其中也包括嘎鲁,谁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机。

杨灵带的追捕组撤离城南的第二天黄昏,吴应泉风尘仆仆路过城南,他没有坐车,而是远离公路而行。他翻山越岭,时时处于惊恐之中,但凡路上有车的轰鸣声,他就趴在林间草丛,确认车已过去,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方走。立耳紧张之态,真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他在惊慌失措中趁着天黑路过山城,没遇上监狱追捕的民警,心里松了一口气,当晚在城边缘找一家偏僻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向箐上出发。这一带他很熟,十几岁就随父在这一带弹棉花,这里的弯怎样拐、这里的水往哪流、哪儿有一户人家,他都十分清楚。

来到箐上,他一路都遇上在田里耕地、春种的农民。农村一过完初三,就忙着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天一放晴,地里就热闹起来。他偷偷摸摸来到他强奸犯罪的那户人家,先是在栅栏外窥视,确定院中无人,推开栅栏。这家房门被铁将军锁着,这让他很失望。他脱逃出来,就是想再次报复。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翻船,他一直都没有想通,虽说在监内开展的认罪伏法教育他口是心非地认了,但灵魂深处老哽着一根刺。

他悻悻然离开这户人家。他不敢久留,怕这户人家从地里回来。他想找一个人问问,这家姑娘是下地干活还是咋了,走到村口,正好遇一个妇女。他忙问道:“大娘,你是箐上村的吗?”

那妇女瞅瞅他一眼答道:“是,家就住那。”说着,那妇女指指不远处一栋茅房。

“大娘,王家那年遭强奸的小姑娘还在吗?”吴应泉知道那妇女不可能知道他是谁,就直言问道。

“你是谁?是王家亲戚,还想起两年前的事?”那妇女瞅瞅他问道。“我是他家远房亲戚,不见王家姑娘,又不便向其家人打听,只好向你打听了。”吴应泉撒谎道。“那姑娘被糟蹋了,难以见人,第二年就嫁到远处去了。”那妇女低低地说道。“才十四岁就远嫁了。”吴应泉惊讶地重复道。

“可不是吗?作孽啊,那短命鬼弹花匠!”那妇女嘴中开始骂起吴应泉来。

吴应泉脸微微发烫,自己报复的阴谋没有得逞。问完,他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箐上。

梁翼坐着日本产的“陆地巡洋舰”吉普车先到省一监和监狱长魏闽会合,再去现场会地点东方磷肥厂。

他们从省城驱车三个小时,黄昏时分来到东方磷肥厂。劳改系统各监狱长、支队长分管生产的副监狱长、副支队长几乎都齐了。

东方磷肥厂的大门上彩旗飘飘,门额上“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和兄弟单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横幅格外醒目。

报到完,安排住处时,梁翼被安排和他的老战友——太平劳改支队支队长陆洋住一室。梁翼一进门,牛高马大的陆洋正站着看电视,那高高的块头就像扇门板。也许是电视太精彩,迷住了陆洋的眼睛,梁翼推门进来他都没有发觉。梁翼轻轻放下行李包,在陆洋肩上一拍,说道:“你小子看入迷了,敌人进来把你干掉都不知谁干的。”

他一惊一乍,吓陆洋一跳。陆洋转过身来,轻轻拍梁翼前胸一下,笑哈哈道:“敌人不会来自境外,一定来自内部,你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你们省一监来谁了?”

“魏闽监狱长和分管生产的王副监狱长。我是劳改局单列指标,安排住处打单,不想和你小子同居一室,真是缘分。”梁翼和陆洋部队时在一个团,同时赶上最后一批从战士中提干部。他们进教导队训练三个月,师政治部下命令时,多数干部认命到连队当了排长,只有梁翼等少部分人任命为机关见习干事和见习参谋。陆洋被任命在梁翼所在团的四连一排当排长,梁翼被认命为团政治处的见习干事。那时陆洋就叫梁翼“秀才”,因为在进教导队前梁翼就在《解放军报》、《国防战士报》等部队的报刊杂志发表了不少文章,是团里有名的“军中秀才”。

“梁秀才,转业后咋就读不到你的文章喽,升官了变懒了?”陆洋嬉戏道。“你小子才官当大了,都当支队长了,你兄我虽说是分监狱长,也只是副支队长级,哪有你小子进步快。在部队时间充裕,当然有灵感写文章,转业到监狱,真他娘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天麻麻黑才回家,累都累死人了,还写文章,瞎想!”梁翼接过陆洋的话回道。

“这倒是,他娘的无唇不揽箫吹,都当支队一级的领导干部了,干不好于心有愧。现在这形势,监狱长、支队长不务劳改的监管正业,全他娘的当上厂长、矿长、场长了。”陆洋显然对这样的现场会心有芥蒂,愤愤然说道。“你小子不要心有不满。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全加盟共和国推行劳改营建制,把俘虏都关押在劳改营劳动改造,一方面让他们为国家创造财富,变废为宝;另一方面改造了他们好逸恶劳的思想,使他们回归社会后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梁翼转业这些年,读了一些中国劳改史,知道中国的监狱制度多是跟苏联亦步亦趋学来的,便说道。

“苏联模式也并非不好,解放之初,国家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经过八年抗战,打败了小日本,那是倾举国之力,四年内战,国家满目疮痍,建设新中国是第一要务。十多年的战争死了几千万人,解放后谁来建设新中国?当然靠人,俘虏也是不可缺少的第一要素之一,把他们关起来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让他们劳动改造,这是何等英明的决策!”陆洋也打开话匣子和梁翼侃侃而谈。

“三日不见,对你小子真要刮目相看呐,你他娘的都快要成改造学专家了,干脆不要当劳改支队支队长,去警院教书他娘的。”梁翼微笑着调侃陆洋道。

“毛主席一九六〇年《接见斯诺的谈话》就指出:我们的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那才是中国劳改的灵魂。正是这次谈话,监狱、劳改队都变成了工厂、矿山、农场,还要求我们像医生对待病人,像老师对学生。殊不知计划经济时代也马虎能过,而如今走市场经济了,监狱、劳改队的许许多多问题凸现出来,搞得我们这些监狱长、支队长焦头烂额。警察自己找饭吃,全世界少有。就说工人吧,有招工的,有强制监场转工的,还有他娘一大批国民党的老残人员和一大批没转工的就业人员,这个群体是监狱劳改队独有的,都得找钱养活,你说这监狱长、支队长咋当?”陆洋越说越兴奋。

“你小子甭发牢骚,《监狱法》不是要颁布施行了吗?草案中就明确监狱是国家刑罚执行的机关,监狱经费纳入国家财政保障嘛。”梁翼看陆洋说到激动处,脸都微微发红,遂拐一个弯说道。

“看猴年马月才能保障,到保障时,你我都下台了,左手提鸟笼,右手玩健身球——完蛋鸟(了),完蛋鸟(了)。”

他们正说得起劲,院子中传来“开饭了,开饭了”喊声。第二天的现场会如期举行。按照现场会的纲要,先由东方磷肥厂介绍二十年盈利的经验。东方磷肥厂是国家中型企业,有在职工人一千多、民警二百多、犯人几百人。这与其说是一个劳改支队倒不如说是一个工厂,他们的经验有一个闪光的灵魂——工厂养活着监狱。

介绍完经验,与会人员就去参观那些错落有致的高炉。

这里是全国磷基地,揭开草皮就见磷,资源型企业最大优势就是资源,这是无资源企业难以企及的。

一个局有几十个监狱、劳改队,还有几个企业。现场会热闹非凡,厂区内人头攒动,有赞叹不已的,有漠然置之的。按单位走时,梁翼和魏闽走在一起,参观分散了,他又磨来和老战友陆洋走在一起。老战友好久未见面了,战友情分永远是炽烈的,有时越是分得久那情更真意更切,多年不见思念,有朝一日偶然相见,宛如做梦一般,先是各自擂对方胸一拳,说一句“你小子都把老战友忘了”!接着就是一顿猛喝,翻箱倒柜翻出家中藏了多年的几瓶好酒,不醉不罢休,直喝到翻江倒海,地动山摇,呼呼大睡为止。

陆洋就是少数漠然置之者之一,他的理论很简单:“全世界的监狱没有企业养活的,都是国家财政预算。监狱是国家政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关押、管理、改造罪犯的唯一场所,如果这样重要的国家基础都养不活,还要自找工资,国家执政能力就被怀疑。”

梁翼听陆洋议论,瞅瞅左右,对着他耳朵说道:“小声点,隔壁有耳。”陆洋大大咧咧说道:“怕啥,改革都这么多年了,宪法都允许言论自由,这种善意的议论怕啥,又不是反党反人民!”陆洋军人的犟脾气一冒上来,大有天塌下来也不怕之气概,大无畏英雄主义表现无遗。

梁翼对陆洋的话也有感触,虽然沙拉分监企业不大,而且隶属省一监,但近来魏闽焦头烂额。省一监作为国家中型企业,经营每况愈下,已经到举步维艰的程度。作为省一监党委委员,要改造数量众多的重刑犯,又要挣钱养活一千多工人和抚恤人员,魏闽的头发全磨白了。寻遍圆圆的脑袋,从头发到胡须,找不到一根黑色的。监企不分在计划经济时代过得去,但一到市场经济,监狱设备陈旧,技术工艺落后,人才难留,资金周转困难,加之西方帝国主义限制劳改产品出口,雪上加霜,加大监狱企业的压力,监狱和企业都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双重压力压得监狱长们气都喘不过来。

梁翼心想:监狱作为国家刑罚执行机关,人民警察编制,监狱就是监狱,就是关押和改造罪犯的场所。监狱办企业,企业办监狱其实都有待商榷,但只有通过改革来实现监狱的职能。劳动只是教育改造罪犯的一个手段,而不能作为监狱实现多少经济价值的目的。

梁翼虽说对陆洋说话的直率有所顾虑,但被他的话深深地触动。梁翼坚信,随着国家法制进程的完善,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东方磷肥厂的现场会一结束,与会人员又风尘仆仆来到省局,第二天是《监狱法》颁布实施的会议。车到省城已经黄昏,陆洋在半路上就和梁翼通话,不准梁翼到招待所吃饭,这几天开会酒虫子直往喉管爬,早就挨不住了。一到省城,他们各自打发司机登记住处,到局招待所吃饭去了。两个战友在河边找了一个环境十分幽雅、空气清新的餐馆,要了一个小包间坐下来,服务员给他们安排了几碟小菜,他俩要了两瓶习水大曲。

梁翼不是特别欢喜喝酒,但从事地下工作,每周都要钻煤井、矿井一两次,每次出井,民警们都准备了白酒,说出井祛寒、祛风湿,下井的人没有不喝酒的。沙拉分监又是矿山,联系业务的、地方政府、附近村寨的寨主、上级部门和领导常来矿山,无酒不成席,陪客总要先敬一圈酒,久而久之,那酒量就上来了,梁翼的啤酒肚直往外凸。沙拉分监的“八大酒仙”虽排不上梁翼,但他的酒量许多人领教过,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梁翼见陆洋一下就要了两瓶酒,嘴中骂道:“你小子饿酒,来一瓶一分为二不就行了。”

陆洋为人直,喝酒也不拉稀,老战友久未见面,不一人喝一瓶不足以表达感情,便回道:“多久不见,不喝则已,要喝就喝他娘的痛快,你小子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吗?两瓶酒能倒出千杯吗?除非你小子不把我当知己!”

梁翼无奈,只好把两瓶酒盖打开,说道:“一人一瓶,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能拉稀当熊。”

“如今世界上,谁还怕谁!”

“来,为十年战友情干三杯!”梁翼提议道。“喝。”陆洋三杯下肚,提议道,“为转业从事监狱警察干三杯!”之后你敬我一杯,我又回敬你一杯,直到两瓶干完,俩人都有了醉意,方你搂着我的肩,我拉着你的手,摇摇摆摆回到局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