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队长吃过晚饭正准备去听戏,督军府张副官来了,说是大少爷请他到督军府去一趟。王队长当时已走到了公馆大门前,便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下。王队长觉着怪:大少爷这帮办和自己做的这护兵队长并无多少关系,就算有些关乎郝公馆的事要谈,也不必请他到督军府去的。出了大门又想,该不是自己和九太太蕊芳的事出毛病了吧?

走在去督军府的路上,王队长问张副官:“大少爷叫我去做啥?”

张副官说:“这我不知道。大少爷没说,咱也不好问。”

王队长仗着自己和张副官有些交情,又道:“老张,你可别瞒我。这黑天瞎火的叫我去,八成没好事。”

张副官说:“那是。不会给你发赏这是肯定了的。不过,大少爷这人一向倒是挺和气的,就是犯了啥事断也不会咋着你……”这么说着,张副官也起了疑,“王队长,你小子莫不是又发了啥昧心财吧?”

王队长道:“老张,你也真会开玩笑,我到哪去发昧心财?你又不是不知道,郝公馆是啥地方,咱有财发么?!”

张副官却还疑着:“反正你小子小心了就是,大少爷今儿个一整天不大说话,心事像挺重的……”

果然,王队长一进督军府大少爷的公事房,就见大少爷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抽烟。王队长招呼大少爷,大少爷也不理,只要王队长关上门。门一关上,大少爷努努嘴让王队长也坐。王队长刚坐下,还没把腚挪稳,大少爷便问:“王队长,你倒是长了几个脑袋?”

王队长强作镇定:“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少爷说:“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六娘和关麻子咋死的你总该明白吧?”

王队长慌了:“大少爷的意思是说……是说,我……我和哪个太太也……也有这种事?”

大少爷盯定王队长看:“说清楚点嘛,不就是我九娘九太太么?”

王队长哪敢认这账,当即大叫冤枉。

大少爷不耐烦了,挥挥手说:“你少给我来这套!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这小把戏骗不了我!我十娘把啥都说了——就连四娘、八娘买五五库券的事都说了,你还赖个啥?”

王队长这才呆了:南如琳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少爷,他再赖下去真就没好结果了。于是,挂着一头冷汗,苍白着脸跪了下来,对着大少爷直磕头,要大少爷饶他一命。

大少爷说:“起来起来,我不是我老子,你今天要是撞到我老子手里,就不是我这种谈法了,只怕要用手枪和你说话。你快站起来!”

王队长站了起来。

大少爷又说:“我饶你一命是可以的,只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王队长问:“帮啥忙?”

大少爷笑了笑:“静园有个专伺候郝宝川家人的副官你可认识?”

王队长马上想到是袁季直,点了头。

大少爷骤然收去了脸上的笑:“我打听过了,这个袁季直不是个好东西,在咱同仁里这条官街上骗了不少人哩,专吃软饭……”

王队长插上来道:“这我知道,我们都叫他小狐狸。”

大少爷冷冷一笑:“你给我把这条小狐狸除掉!我和他约好了明日晚上见面,到时你和我一起去,看我的眼色行事。”

王队长想到与此事有关的南如琳,便问:“那十太太……”

大少爷道:“我十娘你别管,我会处置!你说吧,干不干?”

王队长没办法,只好答应干。

回去后,王队长心里发慌,连夜找了九太太蕊芳商量。和蕊芳商量完,又去找了四太太和八太太。三位太太都觉得事情严重,一场灭顶之灾就要临头,便悄悄躲到王队长房中谋划对策。

蕊芳说:“大少爷太毒,想不动声色地一个个收拾我们。大少爷让王队长去杀袁季直,王队长杀了袁季直,大少爷正好杀王队长——一命抵一命嘛,就是对静园也好交待……”

王队长说:“这我已想到了。”

蕊芳继续说:“王队长一死,大少爷就要收拾我们了。我和南如琳那个贱货自不必说,得吃老头子的枪子——只是得等老头子回来。四太太、八太太,你们也跑不了,你们手里攥着郝家钱柜的钥匙,大少爷还不先向你们下手?不信你们看着好了。”

四太太和八太太哪敢不信,都信。一信就生出了麻烦——八太太带着哭腔怪四太太,说是自己原就觉着折腾那五五库券太险,先是不愿干的,后来碍着四太太的面子才不得不干。四太太气了,骂八太太不是人,见有好处就上,见出了事就推,实在让人伤心。

蕊芳说:“你们谁也别怪谁了,要怪也只能怪我。我无意中把这些事和南如琳这贱货说了,她就把咱卖了!”

四太太想不通:“南如琳为啥要卖咱?”

蕊芳叹了口气:“其实这我早该想到的。袁季直那次来找南如琳闹出了点事,袁季直和王队长说差点撞上大少爷。我知道后本想问问南如琳的,终还是没问,想留待要用着南如琳的时候,提出这事拿捏她一把,没想到……”

四太太道:“必是这贱货怕了,拉咱一起垫背……”

王队长烦了:“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事?你们都快想辙吧!”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想到了逃。

八太太主张连夜逃。

四太太主张明日白里逃。

蕊芳待四太太和八太太说完,又想了好半天才问:“除了逃,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四太太和八太太以为蕊芳有啥好办法,都盯着蕊芳看。

蕊芳俯到王队长耳畔低语了句什么,才又对四太太和八太太道:“你们想想,知道咱们这些事的目下只有大少爷,咱就不能让大少爷永远不说么?”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想到杀死大少爷。然而,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说。八太太不说是因着怕,到这一步了还想留一手,待到事败了推脱点罪责。四太太不说却是因为自己儿子七少爷和大少爷最要好,大少爷还要帮着七少爷戒烟,不忍说。

蕊芳见二位太太都不说,自己也不说,冷笑着道:“其实,该咋办你们肯定都想到了,就不愿说出来。你们不说,我也不会说。我也不傻,不过,有一点我和你们说清楚,日后不论出了啥事,你们都是有份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好意思,却都硬着头皮不作声。

蕊芳又说:“你们谁想逃谁逃吧!我是不逃,我从三年前进了郝家的门,就没想过逃。和王队长好上之后,就更不想逃了!郝老头子有房子有地,还有七八百万的现金珠宝,我逃啥?这一月一百块的月规就把我打发了?我又不是来做丫头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直到这时才发现蕊芳极有心计,看样子只怕不把郝老头子的家底掏空是不会走的——蕊芳宁愿冒险去杀人,也不会放弃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相互看看说,那就等等吧,没准大少爷会网开一面呢,大少爷终不是郝柯氏。

蕊芳清楚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是言不由衷,便不再搭理四太太和八太太,和王队长一前一后回了自己寝房。回到寝房就对王队长说:“没办法了,只能杀了大少爷。”

王队长搂着蕊芳道:“蕊芳,我这一生有个你就够了。你说杀,我就去杀,就算为你死了也无怨。”

蕊芳红着眼圈说:“你别说这话,你若真算定要死,咱倒不如逃。”

王队长惨笑道:“逃啥?咱一逃,这老头子的家产谁得?咱不逃。”

蕊芳扶弄着王队长胡子拉碴的脸说:“那你就想细点,把事干干净了。袁季直你别杀,就让他逃出去做个凶犯最好。”

王队长问:“若是袁季直不逃呢?”

蕊芳道:“他不敢不逃,他和南如琳本来就有私情,大少爷再一死,他不逃还说得清么?”

王队长心一狠:“袁季直要真不逃,我……我就干脆连……连他一起干掉算了!”

蕊芳不同意:“能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咱今儿个这么做,本就出于无奈。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我也不想走这一步……”

王队长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这夜,王队长和蕊芳都生出了决死的悲壮,就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兽,要赶在猎人手中的枪抠响之前把猎人扑倒。事过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蕊芳还认定她当时的决断并不错: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只有胆小的傻瓜才会在别人的枪口下逃,聪明人的反应只能是出击。这是她在郝公馆三年阴森生活中得出的最好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