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将军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回来,又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走了,郝公馆空旷的院落和房间里,只留下十一姨太咯咯不断的笑声。十一姨太走了三天,那笑声似乎还在响,郝柯氏和其他太太们便从那笑声中追忆起十一姨太的言行举止,这才认可了十一姨太的现实存在,才相信六十一岁的郝老头子真的又公开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谁也不敢说郝老将军什么,都道那十一姨太太没规矩,八成是把郝公馆当作中学堂了。

郝柯氏耿耿于怀地记着十一姨太的轻薄。这小女子来见她时打扮得像个小妖精,都深秋天气了还穿一身电光绒水红色裙衣,领口开得也低,雪白的胸脯露出一大截,且烫了头。说是给她请安却没磕头,只把腿跷着,坐在对面吃梅子。郝柯氏记得,十一姨太的腿很白,套一双鱼白色丝光袜,脚上穿的是红缎绣花鞋。十一姨太晃着腿脚,把梅子一颗颗往血红的小嘴里扔,吃下的梅子核就朝身后护兵的手上放,骨子里根本没把她这大太太当回事。

二太太记着的是十一姨太的笑。十一姨太笑二太太牙太黄,说是因着没用好牙粉的缘故。十一姨太向二太太推荐了“美丽牌”牙粉,要二太太用那美丽的牙粉好好刷牙,讲究卫生。闹得老实巴交的二太太极是难堪。

四太太不能原谅十一姨太的狂傲。四太太好心好意地问十一姨太,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愿到郝家做小?十一姨太眼皮一翻,反问四太太,你呢?你咋愿意的?四太太愣愣的,竟无言以对。

南如琳和十一姨太谈得倒好。十一姨太送了南如琳许多好吃的梅子,还把南如琳床头放着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拿起来翻了翻说,外国书不好看,倒是中国一个叫李维特的人写的书才好看,她过去上课时都看,常被先生罚立正。说罢又叹气,声言自己这辈子算交待了。南如琳看十一姨太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笑,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一辈子都交待了,我们还不只等死了?十一姨太便咯咯笑……

十一姨太梦一般来,又梦一般走了,郝公馆的太太们尚未集合起各自的怨愤予以反攻,人家已裹着貂皮大衣,挎着郝老头子钻进了去白沙港的铁甲汽车。郝公馆的太太们记得,十一姨太往汽车里钻时,嘴里还吃着梅子。

郝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各房太太们很快便忘了十一姨太,都忙起了各自的勾当。

四太太老支使着护兵队王队长往郝宝川的静园跑,盼着江北、江南快打起来,小郝把老郝打败,自己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能发一大笔。按四太太的设想,郝老头子不但是打败,能被打死更好——郝老头子死了,公账上的钱就是一分不还也不要紧。

九太太蕊芳也怪忙的,房里老有动静。有一回南如琳亲眼见着王队长进了蕊芳的屋,一夜没出来。第二天,王队长便送了一副玉坠子给南如琳,说是也送了一副给蕊芳的,他两下里一样看待。

八太太被罚了一个月月规,损失自然要捞回来,就变本加厉在伙食上做手脚,搞得连作为同党的四太太都看不下去了,四太太就请准了郝柯氏,让蕊芳协办采买。蕊芳又讨了便宜,时常赚些零花钱不说,还借着采买公然地和王队长逛街。南如琳因此便怀疑蕊芳与四太太也是同党,没准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里也有蕊芳一份。蕊芳连忙否认,说是五五库券没她的,倒是有王队长三千。

南如琳这才记起了早先让袁季直卖出的情报——南如琳认定那情报是卖出去了,刘安杰赖在江北不走已成事实,她的情报想必是起了作用,因而,便盼着袁季直来,想问问袁季直倒是卖了多少钱。袁季直偏不来找她,南如琳无奈,只好又到刘公馆打牌,想借着打牌的机会碰到袁季直,当面问问他。袁季直却也不到刘公馆去,不知躲在哪里一直没露面。

南如琳实是无可忍耐,终于找了七少爷,要七少爷去寻袁季直。七少爷不愿去,说是自己从今以后要跟大少爷一样学好了,先戒了烟,后就去做大少爷帮办的帮办。还极郑重地向南如琳声明,他和他们这事无关,袁季直当初并不是他介绍给她的。又说,他虽说不管,可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南如琳对大少爷便生出了怨恨,觉着大少爷不但害了刘玉薇,也害了她。女人和男人总是不同,情义两断的事男人撂得开,女人总撂不开。刘玉薇写离婚启事时就又哭又笑,如今在汉口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她也没落下啥好处,大少爷把七少爷带得不听话了,让她再也见不着袁季直。

对七少爷的话,南如琳是相信的。七少爷就是冲着他自己的利害关系,也断不会把她和袁季直的事说出去。只是七少爷不听话不好办,袁季直再到郝公馆来就难了,总不好老爬墙的。袁季直当初说得不错,做这种事,最要紧的便是内应。

不曾想,袁季直也真是有本事,失了七少爷这内应,又买通了王队长做内应。也不知王队长过去和袁季直是个什么关系,袁季直一见南如琳的面就说,王队长做内应比七少爷还好,还方便。南如琳却马上想到,王队长和蕊芳相好,王队长知道了这事,蕊芳必也会知道,自己就有把柄攥在蕊芳手上了,因而便抱怨袁季直做事不考虑别人。

袁季直一听南如琳说起王队长和蕊芳的关系,却来劲了:“那以后对王队长买也不用买了,他敢不放我进来,我就有他的好看!”

南如琳道:“你就不想想我的好看!还有你自己的好看!”

袁季直嘿嘿一笑:“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哪能和王队长真闹呢?咱用着他的时候还长着呢!”

南如琳本来还想再抱怨袁季直几句,可转念一想,事已如此,再抱怨也是无用,遂叹了口气问:“老袁,这一阵子你到哪去了?咋找不见你的鬼影?”

袁季直把南如琳拥到怀里说:“去了趟江北,是郝宝川挂了电话让我去的,还在刘安杰师部住了几日。”

南如琳问:“咱那情报可告诉了刘安杰?”

袁季直鼻子一齉:“啥情报呀!人家刘安杰是干啥吃的?还不早想到郝老头子前面去了!这不,人家赖在江北就没动!”

南如琳道:“刘安杰不动,该不会就因着得了咱的信吧?”

袁季直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南如琳觉得袁季直在和她耍心眼,便又问:“你和刘安杰说起这事时,刘安杰咋说的?”

袁季直想了想:“也没多说啥,我记得好像是夸了你几句,要你今后多给他留点神,但凡听到啥都给他通通气。”停了一下,又说,“噢,对了,刘安杰还说了,你对他的好处他不会忘的,日后总会报答你……”

南如琳冷不丁道:“这回刘安杰给了多少钱?”

袁季直大约知道瞒不下去了,怪尴尬地说:“也……也没多少,就五百块,我分文没动,都……都给你攒着呢!”

南如琳很伤心,一把把袁季直推开:“连你都跟我耍心眼,你说这世上的人我还能信得过谁?谁还靠得住?”

袁季直慌了,对着南如琳又是敬礼,又是鞠躬,还赌咒发誓说,他确是把那五百块钱存了起来,已想着要为私奔后的日子做些打算,租房子、买家具。

南如琳由着袁季直说,心里根本不信,觉着袁季直不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少年维特,倒像《杜十娘》戏文里的负心郎,自己就算跟袁季直奔了出去,也要被袁季直卖掉的。

却也不怕,南如琳冷眼看着袁季直想,现在且不和他计较,待得真格地奔到了南京、北京,自己也可走自己的路,并不一定就在姓袁的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刘玉薇离了大少爷能过,自己离了这靠不住的袁季直也能过,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袁季直又问起郝老头子这次回来说了些啥。

南如琳实在记不起郝老头子说过啥有用的东西,便对袁季直说,老头子又有了个新鲜的十一姨太,白日黑夜都和十一姨太在一起,从未在她房里过过夜,就是有啥新谋划她也不知道。

这让袁季直很失望……

也就在那夜出了事。

那夜,一轮满月悬在空中,照得院里白生生的。袁季直从南如琳的寝房出来,被立在月亮门前的大少爷看见了。大少爷那夜不知啥时从督军府回来的,又因啥到院里来的。南如琳也大意了,没向门外瞅瞅就开门放出了袁季直。无意中见着大少爷站在月亮门下吸烟,那一瞬间南如琳很慌,想把袁季直拉回屋已来不及,就推了一把,让袁季直快跑。

袁季直跑了,三脚两步窜进了后花园。大少爷先还愣着,后就拔腿去追,追至南如琳房门口还被绊了一下,差点跌了跤。南如琳怕得不行,未待大少爷从门前冲过,先已关了门,整个身子瘫依在门上,心怦怦乱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嘴也发干,嗓子直冒烟。南如琳那当儿真怕大少爷喊起来,大少爷若是喊起来,惊动了护兵队,袁季直十有八九会被抓到,她就完了……

大少爷没喊,追了一通没追上,又回到了四进院里,敲开了南如琳的房门,愣愣地盯着南如琳看,看得南如琳眼泪都要下来了,才问:“那人是谁?”

南如琳低着头不说。

大少爷没再问下去,叹了口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