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生进得李圩子,正见福海、玉钏和众弟兄在葬老三的首级。首级是装在一只木头笼箱里的,玉钏俯在笼箱上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三弟死得太冤。福海在掘好的坑旁立着,如石像木偶,恍恍惚惚,了无生机。葬地是圩中的高坡,坡上有旗杆,旗杆上赫然挂着三个官军代表的人头,三个人头穿成一串,仿佛巨大的糖葫芦。

刘三生走到近前,听到福海梦呓也似地对身边弟兄说:“埋了吧,若是大难不死还有往后,咱再把他请回山。”

刘三生不敢言声,眼看着弟兄们把笼箱放进了坑里,一锨锨往坑中填土,直待葬完,才扑到新土堆上放声大哭。

福海这才知道刘三生回来了,呆呆地看着刘三生,不言语。

这当儿,福海已是面如死灰,自知刘三生不会有啥好消息带过来的。一大早发现村寨被围。午后又发现正北的丛林中支起了大炮。看来官军已下定死打的决心。

早晨原要向北突围,队伍集合起来又改了主意,不是对官军还存有幻想,而是挂记着老三,怕这边一打,把老三的性命打丢掉;再者,弟兄们也觉着北进太险,不如在二先生的接应下退入山中安全,且官军也未开打,都劝福海再看看动静。

现时,动静不必再看了,老三用自己的血淋淋的人头逼着福海再次下了死战的决心;按时间推算,攀援绝壁进山的弟兄,也该引着二先生的人手打响了,一线天方向偏无枪声,这说明那弟兄信未送到,二先生已不可指望。

福海想,他主动往外打,还是比官军往寨里打好。他往外打,没准还能冲出去一些弟兄,就是都冲不出去,也可让李圩子的父老乡亲少受点灾难。让官军往寨里打就坏了,那炮火非把寨子轰平不可。

正这么想着,刘三生已满脸泪水来到面前。

福海问:“可有啥好话带过来不?没有就别说了,老子心烦!”

刘三生摇摇头,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免死证,递给了福海。

福海看罢,呆呆愣了好一会儿,仰面大笑道:“千军一战为红颜!真……真不知我和周旅长谁是吴三桂!”

玉钏惊疑,也要过一张免死证看了,看毕,一把撕了,对福海说:“福海,你还等什么,已是傍晚,正是突围的好时候,咱快走吧!”

福海凄然无语,把那免死证点出两张,迟疑了下,又点出两张,余下的亲自点火在葬着老三首级的新土前烧了,边烧边道:“三老弟,你大哥和你大嫂谢你了,大哥、大嫂在天上地下都不会忘了你的,这回是我这大哥欠你的了,下辈子,大哥就顺着你老弟的心愿去闯世界!咱只和官府做对头,再不会受啥鸟的招安了!”

玉钏也在新土堆前跪下了,泣诉说:“三弟,我和你大哥走了,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要说你大哥欠了你的,我这做嫂子的更欠了你的,嫂子自不会赖账的,嫂子任谁的账都没赖过,就是到九泉之下也要报你的恩!”

站起身时,玉钏见到,福海正把留下的那四张免死证一一发给刘三生和另三个往日和她最亲近的弟兄。

刘三生死活不接免死证。

福海一急之下,打了刘三生的耳光,还怒冲冲地骂:“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他妈的咋还这么混账?你护好你们娘娘,就是为我尽了心!这……这道理都不懂么?!”

玉钏这才明白福海是要送她进城。

只一愣,玉钏便疯了似的扑到福海面前,抓住福海叫道:“我不走,我……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徐福海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咋就怕了那姓周的?!难道说我玉钏又瞎了眼不成?!”

福海冷静地说:“玉钏,任你说啥,这回你是非走不可了!”

玉钏疯笑道:“我……我明白了,你……你刚才说过的,千军一战为红颜,你后悔了!你觉着为我这么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是不是?!”

福海不言声。

玉钏又呐呐道:“也是,是……是不值得哩!我算啥?我是个观春楼的小婊子,谁……谁给钱都能买我的笑,买……买我的身……”

福海依然不语。

玉钏一把揪住福海的衣领:“你说,你倒说呀,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要做孬种何不早做?为啥当初要把我从观春楼绑进山?为啥非要闹到这地步,让……让这么多好弟兄跟着遭难?到这地步了,你这孬种何不干脆做到底——干脆自己拿着免死证把我献给周旅长去?!”

这当儿,刘三生和福海身边的众弟兄全跪下了,都求福海留下玉钏。

刘三生泣不成声道:“总爷,娘娘是咱们的娘娘,是咱山中弟兄的神,咱就把她留下吧!她……她没准能护着咱冲出去哩!”

福海一脚把刘三生踢翻在地,吼道:“你们全他妈的混账!若是真为你们娘娘好,你们就他妈的送她走,想让她死在枪弹炮火里,就把她留下来!都给老子站起来,闭嘴在一旁呆着!”

弟兄们这才在一片肃穆中重站起来。

福海走到玉钏面前,用沾满泥灰的手揩去玉钏脸上的泪珠,轻声说:“玉钏,你知道我不是孬种,更不是觉着为你打这一仗不值,你心下啥都清楚,只是想激我。我明白,我……我不恼你!只是你得走,不走不行!你不走,我老挂记着你,这仗都打不好!这仗一打完,我和弟兄们只要冲出去了,任你在哪,我都去接你,就像那年在观春楼,我骑着马去。这你不信么?!”

玉钏点点头:“我……我信。”

福海笑了笑:“好,那……那就走吧!周旅长虽说不是东西,可能……能为着你玉钏认真打这一仗,我徐福海也是敬他的!见到他,你就把这话说给他听!”

玉钏摇头道:“福海,你错了。姓周的往昔是花钱买我的身,如今为我开战,也是当年花钱买下的情分。你咋这么糊涂?竟认为他不错!时至今日,你啥也甭说了,咱生,生在一起;咱死,死在一起!我不走,你那混话我也不会去说!”

福海急了:“你……你真不走?”

玉钏点了点头。

福海又道:“我……我把话说到这,这份上了,你……你还不走?”

玉钏又点点头,且在点头之际,往福海怀中依。

福海再无办法,狠下心来,对刘三生和众弟兄命令道:“给我……给我绑!把……把她绑起来,送出寨去!”

玉钏大叫:“谁敢!”转脸又对福海说:“你……你徐福海也真能做得出——当年把我绑着来,现今又……又要把我绑着送走……”

福海道:“我……我不绑你,你……你听话自己走,好么?算我求你了!”

玉钏摇着头,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这就僵住了。

刘三生和众弟兄,一会儿看看福海,一会儿看看玉钏,都不知该咋办。

福海终于把枪拔了出来,指着刘三生吼:“给……给我绑,不听令的,我……我崩了他!”

刘三生和另三个拿了免死证的弟兄,这才怯怯地过来了,抓住玉钏噙泪绑了起来。玉钏拼命挣,两只手抓破了刘三生和另一个弟兄的脸。后来,因为又气又急,便挣不动了。

被绑好搭到马背上时,玉钏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福海吩咐刘三生四人立马带玉钏出寨,并和刘三生言明,一俟他们出寨进入安全地方,寨里五百弟兄就一起向北突围。

临别,福海在玉钏苍白无色的美丽脸孔上最后亲了亲,头一回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跪下了,道是自己生死未卜,或许来日无多,若有个好歹,玉钏就拜托给众位了。

刘三生也带着那三个弟兄跪下了,头顶青天对自家大哥发誓,大哥在,日后必将玉钏娘娘给大哥送来;若是大哥不在,他们四弟兄就给玉钏娘娘养老送终。

这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萧瑟秋风中,一匹老马驮着玉钏,伴着四个步行的弟兄,在一领白布小褂的招摇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寨圩子的北堡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