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玉钏在拒马峡中实是活得轻松欢悦,徐福海对她的夫妻恩义自不必说,道是如漆似胶也不过分。玉钏想得到的得到了,不想得到的也得到了,闹到后来,山外传讲徐福海,山里只言徐嫂嫂,都说徐嫂嫂是慈悲菩萨转世。

徐福海知道玉钏心肠软,抢掠勒赎的事都不让玉钏与闻,专为玉钏在点金地朝南的半山坡上盖了三大间新房,又按玉钏的意思建了座菩萨庙。玉钏说徐福海杀人太多,来世难得超生,她要为福海的来世日日诵经。徐福海只信今生,不信来世,却还是被玉钏的真诚打动了,但凡可不杀人时,便不再去杀,山中撕票的事也日渐少了。

徐福海手下的弟兄对玉钏更是敬重,有啥稀罕物总要拿来献给嫂嫂。

火烧观春楼那回,刘三生拿了个在楼里掠来的红缎胸罩献给玉钏。山里的女人只用抹胸,不知胸罩为何物,莫道刘三生,就是最有学养的二先生也不知道。刘三生献胸罩时便说,送嫂嫂一只两个兜的好钱包。刘三生自己腰间也系了只,是白布的,两处应隆起的地方都隆起了,一处装着吃剩的馍,一处装着把洋钱。玉钏接过红缎胸罩,脸比胸罩还红,当下把胸罩在自己胸前一比划,对刘三生说,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刘三生先是羞愧,继而就害怕了——怕有调戏嫂嫂之嫌,央求嫂嫂莫告诉福海,自己腰间的“钱包”也解下扔了。

这类事,玉钏自然不会告诉福海。

福海啥都能忍,唯有对调戏玉钏的事不能忍。去年秋天有一回,一个弟兄喝醉了酒,在玉钏腿下掐了把,掐得很重,玉钏失声叫了出来,福海大怒,要把那弟兄拉出去砍了。那弟兄却是三阎王手下的人,老三想劝却不敢。玉钏虽恨那弟兄无礼,还是站起来把福海拦了,只道那弟兄无意碰了她一下,是她惊怪娇气了些,并不怪那弟兄的,——遂自作主张罚了那弟兄三杯酒,就算拉倒。

事后才知道,那弟兄叫狗剩,只因着多年来随着福海老三抢抢杀杀,年过三十尚未娶亲,玉钏便扯着二先生的太太,为狗剩说了门亲——姑娘是点金地李家的。

狗剩大为感动,认亲那日,给玉钏跪下了,要认玉钏干娘。

玉钏道:“你年纪还长我许多,我岂能做你的干娘?”

老三和二太太偏说:“咋就做不得?做得,做得,小娘大儿子在那大户人家多着呢。”

于是,二十刚出头的玉钏便有了个三十多岁的干儿子,福海也顺理成章得了个干爹的名分。其后,狗剩为干爹、干娘真是卖尽了气力。一年前,和折山的杆子头目白脸狼谈判,狗剩单枪赴会,把白脸狼手下三十多号人马拉进了点金地——最让福海意外和高兴的是,还拉了架德国造的连珠枪。在山中枪就是命,甚或比命还金贵,连珠枪自是命中之命了。

是夜,福海对玉钏道:“当初真亏了你的心善,没让我杀狗剩,若是杀了,哪有今日这孝顺的干儿子。”

玉钏笑道:“凡事需得大度,你总还是大度的——这干儿子正是你大度的造化哩。”山中的规矩也按玉钏的意思改了些。

福海本有一戒:不得抢掠民女。

玉钏却对福海道:“山中弟兄也是有血有肉的大男人,也要做那男欢女爱的事,你不让他抢,他就不抢了?只是不让你知道就是。外出做事,你又不能总在他身边,弟兄们不抢只奸,更是害人。倒不如带些民女进山,让她们看看,觉着好就留下;觉着不好,放她们走;既稳了弟兄们的心,又不伤人,岂不皆大欢喜?!”

福海认为有理,把玉钏的话和二先生、三阎王说了,二人也都赞同。

嗣后便实行了,陆续掠了些民女进山,有的留下了,有的走了。留下的,弟兄们以礼相待,走了的,包些洋钱相送。这么一来,一些走了的竟又回来了。许多弟兄因此有了家室,对玉钏的感激之情自又多了一层。渐渐地弟兄们都不再把玉钏称作嫂嫂,只唤作娘娘。娘娘在山中是天良的代表,一切好事都是娘娘的;杀人放火,惩戒弟兄,一切坏事都是福海的。

玉钏因此渐感不安,终有一日,于床上枕边,对福海说:“这怕于你这总当家不好哩。”

福海亲昵地搂着玉钏道:“有啥不好?我做总当家自然是要扮个黑脸的,你做内当家,当然是扮白脸的,一黑一白,一刚一柔,正所谓天作之合。日后,这善事好事,你还得多做点才好——能拢弟兄们的心呢!”

山中岁月过得飞快,两年过得就像两个月。

这期间,孙旅长的兵马一次围剿,一次招安,都失败了。围剿那次,十几个弟兄守着那架连珠枪,没待孙旅长的人马接近一线天,便把围剿破了。招安那回,福海和玉钏商量。

玉钏马上想起了在孙旅长酒桌上受的辱,自然是坚决反对,还切齿对福海道:“若说咱是匪,孙旅长就更是匪,他咋有脸招咱的安?!再说,这畜牲又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当初和民团李司令合伙打钱团长,待把钱团长的队伍打出了城,马上翻脸,枪口一调就打李司令,这事三弟比我更清楚,你不妨问问咱三弟。”

其实,在此之前,福海已问过了老三,且打定主意不受孙旅长的招安,和玉钏商量,只是试试玉钏的心是否还在凤鸣城里。

玉钏这么一说,福海自是满意,便说:“那就依着娘娘的意思,把孙旅长派来的那小子砍了。”

玉钏却道:“这又不对了,两国交兵还不杀来使哩,咱怎么就把人无缘无故杀了?放那人走,给他说清,咱不受这招安就罢了。姓孙的不服,让他只管来剿,——还说不定是谁剿了谁呢!”

福海搂着玉钏呵呵大笑:“好我个娘娘,口气比我这当家的还大一圈哩。”

玉钏小手捏成拳,在福海胸上轻轻捶着,娇嗔道:“可不就整整大了你一圈么,不大上这一圈,哪放得下你那吓死人的大东西呀?!”说罢,一阵银铃似的笑。

福海在那笑声中把玉钏抱上床。

……

不曾想,山外的变化真是快,无恶不作的孙旅长终于被打败了,当年周团副,如今的周旅长也派了人进山招安,派来的那人还偏是白少爷,白少爷偏又做了周旅长的上尉副官。

进山时,白少爷不说姓白,只说姓王。

白少爷来的也突然,事前毫无风声。

那日,玉钏去忠义堂找二先生聊天,进门后,极是意外地瞧见了白少爷,一时间,玉钏呆住了,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少爷倒还镇定,见玉钏进来,只偷偷瞅了一眼,又去和管事的二先生说话。

白少爷说:“……我们周旅长不是当年的孙旅长,最讲诚信,这次招安是很认真的。我们周旅长说了……”

二先生却打断了白少爷的话头,指着进了门的玉钏道:“王副官,你别忙说,这玉钏娘娘是我拒马峡女主,你要见见的。”

白少爷这才立起略微欠了欠身。

玉钏心慌意乱,怕自己于慌乱之中言语不慎惹下事端,只向白少爷胡乱点了下头,就要出去。白少爷却不让玉钏走,急急地对二先生道:“这位娘娘既是山中女主,我便要说与她听,敢问二先生,可否让你们女主留下,听我细细说?”

二先生点点头道:“自然可以。”

玉钏这才硬着头皮在屋里坐下了。巧的是,这日福海为排解白脸狼和山中弟兄的纠纷,去了虎踞关,老三出山做活,都不在点金地老营。

玉钏开初很有些紧张,坐在福海惯常坐的太师椅上摆弄手绢,白少爷都说了些什么并不知晓;更不敢正眼看白少爷,生怕稍不留意露出往日旧情,给白少爷带来杀身之祸。后来,胆子才渐渐大了些,将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下巴,不动声色地盯着白少爷看,心里细细回想着当年的情形。

当年的白少爷比现在面前这个白少爷要胖一些,白一些,也是这样能说会道,什么“扫平军阀,再造共和”,什么“中华民国乃民众之国”,她还和他争辩哩!差点儿红了脸。

真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就是昨天的事么,白少爷来了,身上穿的是件长衫,脚下却是黄色的洋皮鞋,怪不顺眼的。白少爷拿来《三字经》、《百家姓》,还有一本半新不旧的国语课本,教她认字呢。白少爷说了,私奔的日子定在十八,再不变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走。白少爷还说了,已在省上买了房,是两间东屋……

恍然若梦。梦一醒,已是天上人间了……

眼前的白少爷却是瘦了,且比往日黑,也不知是不是那身军装衬的?白少爷不是在省上教修身么?不曾在观春楼大骂孙旅长和周团副这些军阀都是匪么?现在咋就做了匪副官?这二年他都是咋过的?那省上买下的两间东屋有没有女主人?

玉钏极想知道,却不敢问,也不便问。

白少爷仍在说。白少爷说周旅长任了镇守使。白少爷说周旅长的军队真是安国保民的。白少爷说城中的百姓都很拥戴周旅长……

见白少爷说到了拥戴问题,玉钏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由头,故作平淡地问白少爷:“你和你太太也拥戴周旅长么?”

白少爷显然明白了,看着玉钏笑道:“我这做副官的能不拥戴自己的长官么?——只是太太却没有,如有必也是拥戴的。”

玉钏这才知道白少爷至今未娶,只怕还在等她,心中不禁一阵酸楚难忍,装出要吐的样子,扭过身子去捂嘴,顺手抹去了眼中溢出的泪。回过头来,玉钏再不敢听白少爷的诉说,只道心中发酸,要回房去。那时玉钏已有了身孕,二先生是知道的,二先生也没再留。

白少爷却在玉钏起身要走时立起道:“娘娘,你莫走,再听我说两句!招安的事,娘娘你得好好想想呢,你们总不能在山里呆一辈子。”

玉钏强忍着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道:“这……这事你莫找我,我当不了家,你……你只管和二先生、徐福海去谈……”

晚上,福海从虎踞关回来,玉钏未及说起此事,二先生已先来了,见面便道,周旅长派了个王副官来招安,问福海是不是见见?

福海瞅瞅玉钏。

玉钏淡然道:“还是先不见吧。”

福海当即摆摆手。

二先生走后,玉钏才把今日这个周旅长和当年那个孙旅长的不同之处向福海说了,只道这周旅长的招安八成有诚意,给的名分也不算小,是上校团长,要福海好好想想。又说,山中小天下,山外大世界,真要成就一番事业,迟早总要开出山。

福海问:“你这意思是想受周旅长的招安了?”

玉钏点了点头:“不错,咱不能老是占山为王,杀人放火,为你的前程,也为了咱孩子日后出息,咱真得和王副官好生谈谈这事。”

福海沉默不语,倒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吸烟、咳嗽。玉钏便去给福海捶背,边捶边说:“你别以为我是为自己,想奔城里去。我诚心是为你和以后的孩子想的,若是你认为不妥,只当我没说就是。”

福海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这事关系太大,我得好生琢磨哩。”

玉钏说:“你想这事要奔着自己和弟兄们想,只当没我,别老记着我要怎样。我怎样都不要,只要个你,你若打定主意不受招安,我还是你的压寨夫人。若你认为出山是条正道,我便随你出山去做团长太太。”

福海把玉钏揽在怀里问:“玉钏,你……你就别管我咋想,你……你先说吧,你是愿出山去做团长太太,还是愿留在山里做这压寨夫人?”

玉钏想了想,反问福海:“你要不要我说实话?”

福海道:“当然要你说实话了。”

玉钏抱住福海的脖子,在福海脸上亲了一下,很明确地说:“我……我想出山做团长太太。”

福海满脸困惑:“在山里不是挺好的么?皇后娘娘都当上了,几百口子弟兄,连我在内,都看着你这娘娘的眼色行事,你为啥还想出山去做团长太太?”

玉钏两只美丽的眼里一下子暴涌出泪来:“福海,你……你想想这是为啥?”

福海想不出。

玉钏推开福海,叫了起来:“我这娘娘是你和山里弟兄好意抬举的,凤鸣城里的一城男女仍是把我认作观春楼里的娼妇!我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卖身卖笑的贱货!”

福海愣住了。

玉钏抹着泪,又说:“你呢,你……你徐福海不也是个命贱的主么?我为娼,你为匪,正应了一句老话——男盗女娼,咱、咱……咱这一辈子就只怕都要让凤鸣城里的人瞧……瞧不起了……”没说完竟泣不成声了。

福海这才明白了玉钏的心思,脚一跺,对玉钏道:“玉钏,你别哭了,明天一早,我……我就去和王副官谈——好好谈。只要他们有诚意,我包你从山里的娘娘变做城里的团长太太。”

玉钏抬起泪脸道:“只是……只是,你也不要为我赌气。”

福海取了手绢,为玉钏揩去脸上的泪:“我不是赌气,我只想为你争口气,让凤鸣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当年观春楼里的玉钏如今比谁都强,也是上校团长的太太了,看他们谁还敢提观春楼——谁敢再提,老子这上校团长马上带兵灭了他!”

玉钏当即想到,当年为她破身时,周团副只是个小小的团副,如今已成了旅长兼镇守使。若是受了招安,福海今日做团长,往后还不知做到什么更大的长哩!夫荣妻贵,她这辈子也算做了回光彩像样的人。

玉钏这才破涕而笑,手往福海鼻子上一按,嗔道:“倒好像你现在真做了团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