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之后,玉钏不免有些后悔。匪毕竟是匪,自己竟与匪同流合污了,竟把匪们认作好人,这实在是很没道理的。她虽道命苦,坠入风尘,比起匪来总还是高强的,她只是卖身,却没有杀人放火,绑票勒赎,更没有为害地方,自然是不能与匪为伍的。三天过后,玉钏又见到匪们将赵会长的一只大耳朵割去,送往山外催赎,益发觉得山里这些匪们既可怕又可恶。

割耳为玉钏亲眼目睹。当时,玉钏正站在忠义堂门口的旷地上寻大肚子佛。徐福海说,从这里某个地方眺望四周群山,能看到山形佛像。玉钏看了半天,没看到山形佛像,倒听得忠义堂后院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嚎叫,声声道:“莫杀我,莫杀我。”是赵会长的声音。

玉钏心中一惊,急急穿过忠义堂正厅来到后院,正见三阎王手执宰牛刀在赵会长面前晃,赵会长被两个小匪扯着,已面无人色。玉钏不知底细,以为匪们要撕票,周身骤然发冷,脚也软了。

就在玉钏愣神的当儿,三阎王一刀下去,把赵会长的左耳朵割了。赵会长叫得益发凄惨,几无人腔。三阎王不为所动,手上捏着割下的耳朵笑个不休。这时,赵会长才看到了玉钏,偏着半边糊满血水的脸喊:“玉钏,我……我的好姑奶奶,你快……快救救我呀……”

玉钏不知咋的就哆哆嗦嗦叫了声:“都……都住手!”

三阎王愣了一下,捏在手上的耳朵掉到了脚下,脚下恰有一块石头,血淋淋的耳朵在石头上弹了弹,才落了地。

这情形好生熟!玉钏不禁想到早先做过的梦,心中不免又是一惊。

三阎王已无了酒桌上的客气,挥了挥手,对玉钏道:“这里没你的事,快走开!”

玉钏不走,指着赵会长说:“你……你们不能……不能这么待……待他……”

三阎王冷冷问:“那你说该咋待他?我家大哥给了这老头儿三天时间,老头儿三个太太偏就没一个人来送赎金,咱不辛苦一趟去催催行么?”

玉钏说:“或……或许人家正……正在筹……”

三阎王点点头:“对嘛,咱这么认真催一催,人家筹得就快了,这老头儿也少受点罪嘛!”

赵会长还在可怜巴巴地叫:“玉钏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吧……”

赵会长脸上的血流得更急,脖子和肩头都红了。

玉钏这才又说:“快……快给赵会长止止血,怪……怪吓人的!”

三阎王不怀好意地点点头:“这行。”言毕,随手抓了把香灰,按到赵会长半边血脸上,按得赵会长又是一番痛叫……

当日午后,玉钏趁着徐福海、二先生、大胡子老三在忠义堂议事,偷偷带了吃的,到锁票的北房去看了赵会长。

赵会长隔着栅门呜呜哭,哽咽着说:“玉钏,你……你当初真就说对了,耳大真招灾哩。”

玉钏气道:“还说呢——你招了灾不算,也把我害苦了,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弄到这地方来。”

赵会长直点头:“怪我,怪我,只要过了这一劫,我……我一定为你赎身。”

玉钏叹道:“等你赎身只怕黄花菜也等凉了。”

赵会长又说:“我不骗你,真……真给你赎身。”

玉钏颇不经意地问:“赎回去做你第四房太太?”

赵会长忙说:“不是,不是,把你赎出来,你爱去哪去哪。”

玉钏自然不信这话,心里却还是想救出这老头儿的。老头儿虽道不是白少爷之类有情有义的体己,往日对她总算不错,只是花钱到她这儿买罪受,从未难为过她,她自得在人家有难时帮人一把。于是,玉钏问赵会长:“你三个太太究竟是咋回事呀?都三天了,为啥就不赎人?”

赵会长道:“这你还不知道么?三个太太三个心,早就算计着我哪日死了好分我的家业,我无儿无女,只过继了个本家侄儿。”

玉钏说:“过继的侄子就算你的儿子了,他咋也不来?”

赵会长益发伤心:“这侄儿才十三,就是想赎也来不了。”

玉钏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赵会长道:“办法倒也有,只……只是要累你。”

玉钏眼睛一亮:“你倒说说。”

赵会长说:“送耳朵必不顶事,你若下山一趟就好了,你去找孙旅长,就说我捐一万五千块军饷给他,让他想办法。”

玉钏问:“匪们要多少?”

赵会长答:“两万。”

玉钏想了一下说:“那你就亏了,一万五给了孙旅长那不要脸的官匪,再把两万送进山,就是三万五了。”

赵会长道:“给了孙旅长,自然不给山里的匪了。”

玉钏苦苦一笑:“你这老头儿又弄错了吧?这里地形险要,孙旅长能打进来么?就算真个打进来,只怕匪们已先把你杀了!”

赵会长这才大悟:“那……那你去给我找商会的毕副会长,让他替我先出这两万,出山之后,我立马还他。”

玉钏点点头:“这倒是条路子,不过你要给我写个字据,要不,那个毕副会长只怕不会相信哩。”

赵会长忙说:“我写,我写。”

玉钏去自己房中寻笔墨纸张,却未寻着,心想徐福海、二先生都会吟诗作文,纸笔必定会有,便去了忠义堂。

忠义堂里三位好汉正谈得带劲。玉钏进来,三人都有些诧异。待玉钏说罢事由,三位好汉高兴起来。

三阎王道:“真想不到妹妹如此热心,既救了那老头儿的难,又解了我们的急。”

二先生也说:“不错,不错,如没有玉钏姑娘这番盘根摸底,只怕我们拿不到分毫,还要落下笔孽债呢。”

为首的徐福海开初倒还有笑脸,后来却不作声了,只托着下巴来回踱步。

三阎王取来纸笔,递给玉钏道:“快去叫老头儿写下字据,时间还是三日,两万赎金再不送来,余下那只耳朵他也保不住了。”

玉钏接过纸笔正要出去,徐福海却叫了声:“慢!”

二先生和三阎王都不解徐福海的意思,困惑地盯着徐福海看。

徐福海不看自己的二位弟兄,径自走到玉钏面前问:“你这一走还会回来么?”

玉钏不愿说谎:“自然不回来了——不过,你们尽管放心,赎金必会有人送来,反正老头子在你们手里,亏不了你们。”

徐福海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进山不过三天,许多好玩的地方都还没去玩,怎么就走了?就不来了?”

玉钏笑了笑,违心应付说:“那……那我来就是……”

徐福海苦着脸:“你莫骗我,我不会让你走。”

玉钏笑不出了:“我……我不是你们请来的客么?莫不是也成了肉票?”

三阎王和二先生这才听出了名堂。

二先生倒没说什么,三阎王却冲着玉钏叫:“就是把你作了肉票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这拒马峡本就是好进不好出的!”

徐福海冲着三阎王眼一瞪,怒道:“老三,尽他妈胡说些啥?!”

二先生见徐福海发了火,才走过来对玉钏说:“玉钏姑娘,既然大哥要留你,我看再住上一阵也好,这山里确是有些好去处的。”

玉钏脚一跺,气呼呼地说:“我不下山,那两万赎金谁会送来?老头儿家中的情形我已和你们说了,他那三个太太正巴不得他死呢!你们自己想想,还要不要赎金了!”

徐福海不提赎金,只问玉钏:“你和那会长老头儿是啥关系?”

玉钏冷冷一笑:“你说是啥关系?那夜情形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徐福海又问:“那你为啥对他这么热心?”

玉钏说:“在客人中,老头儿对我算是好的,从未为难过我,给我的私房钱也多。”

徐福海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你这是知恩图报,是不是?”

玉钏反问:“难道说不对么?你们劫富济贫的弟兄不也讲究知恩图报么?!”

徐福海想了想,极突然地说:“那,那好,两万赎金我不要了,马上放那老头儿出山,只是你得留下。”

玉钏万没想到,事情竟闹出这种结果,当即呆了。

徐福海却镇定得很,双目瞅定玉钏道:“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我只等你说一个不字。”

这时刻真熬人,一个不字极好说,只是这不字说了,那会长老头儿就得破财损命;要救老头儿,自己就得留下,徐福海出价真够高的,用几可到手的两万买她做压寨夫人。

想了一下,玉钏问:“大哥留下我干什么?是做压寨夫人么?”

徐福海说:“这得你愿意。”

玉钏又问:“我要不愿意呢?”

徐福海说:“那就做我的客人。”

玉钏心里清楚,匪巢中的客人可不是好做的,又觉着赵会长老头儿的恩情,还没大到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报答的地步,再说老头儿又有钱,也不在乎那两万的赎金,愣了好半天,才对徐福海道:“容我想几天!”

徐福海脸却拉了下来,手一挥说:“不必想了,你既不想留在这里,我明天就送你出山!”未待玉钏反应过来,徐福海已厉声对三阎王和二先生下了命令:“我徐福海说话算数,说不要那两万赎金便不要那两万赎金,你们马上给我把那老头儿拉出去砍了!”

玉钏大惊失色,差点儿瘫倒在地上:“大……大哥,千……千万不能这样!这……这样一来,就……就是我害了赵会长!”

徐福海看着玉钏,哼了一声:“老子绑的他,又是老子杀的他,和你有什么关系?”这话说完,徐福海再不理睬玉钏,又对二先生和三阎王明确交待道:“趁着玉钏还没走,马上去砍了,把老家伙的狗头提过来,让玉钏捎到城里去……”

玉钏终于支撑不住了,跌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我……我留下,我……我愿……愿留下……”

徐福海问玉钏:“真心愿留下?”

玉钏噙泪点了点头。

徐福海又问:“你觉着这值么?”

玉钏任泪水在脸上流着,又点了点头。

徐福海叹了口气:“你心好。”回转身,徐福海对二先生又交待说,“把那老头儿带来见见他的救命恩人,然后派几个弟兄送他出山!”

二先生应了一声,和三阎王一起去了。

徐福海这才扶起玉钏说:“玉钏,你是善人,今日,你不但救了那老头儿,也救了我,要不,我身后又得多条索命的冤魂了。”

玉钏并不答理,只是默默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赵会长被带来了。

徐福海铁青着脸把事情根由向赵会长说了。

赵会长惊喜之余,“扑通”跪下,“咚咚咚”给玉钏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对着玉钏涕泪俱下,大哭了一场,边哭边道:“玉钏,我……我这条老命是……是你给的,今生今世若是不能报答,来世哪怕做牛做马,我也……也要报你这份洪恩大德!”

玉钏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哭罢,万念俱焚,凄哀地对老会长说:“事已如此,我也不再瞒你了,我原已和老盛昌的白少爷定好十八私奔,十七那日,你……你这背时的老贱货偏来了,事情就闹到了这步田地!回到凤鸣城里,你……你一定要给我找到白少爷,和他说明,让他就此死心,只当……只当我玉钏已经死了!”

老会长连连答应,临别,又给玉钏磕了几个头。

玉钏目送着赵会长走得不见了踪影,才泪眼朦胧回过身来,这时骤然发现,徐福海眼中竟也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