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月端阳节,天渐渐热了起来,情势也紧了起来。城里四处风传,道是当年钱团长的队伍开过来了,只怕凤鸣城又要开战。果不其然,六月头上,钱团长的队伍真就打着保民军的旗号攻了城。枪炮声响了一日两夜,孙旅长的兵光着脊背在街上乱窜。城里的百姓都说孙旅长要完,算定钱团长要重占凤鸣。

钱团长那当儿已升了旅长,安国保民军独立第一旅旅长,周团副也做了副旅长。姐妹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周团副派了探子进城,给玉钏捎了话,要玉钏再等个三五日,待队伍破城之后便接玉钏走。

刘小凤问玉钏:“有没有这事?”

玉钏道:“纯是胡说八道——即便周团副真带信来,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我再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了。”

刘小凤舒了口气:“这就对了,周团副那是假意,白少爷才是真心。人生在世权势钱财倒在其次,只一颗心最是要紧。”

玉钏道:“姐姐,这道理我懂。”

然而,话虽这么说,玉钏的心也还是动摇过的——半夜里听着保民军攻城的枪声,还为周团副流了不少泪。周团副毕竟是为她破身的第一个男人,如今又升了副旅长,真去跟他做个官太太也是福分。怕只怕周团副只是逢场作戏,一别两年多,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因此,玉钏盼着钱团长、周团副的队伍打进来,能再见见周团副;又怕钱团长、周团副的队伍打进来,落一场失望或是落得个左右为难。

枪炮爆响的那一日两夜,玉钏像没了魂似的。

那两天,郑刘氏也像换了个人,揣摸着钱团长的保民军要进城,周团副要到观春楼来,不让玉钏接客了。还说,待周团副来了以后,得给周团副摆上祝捷酒,全楼姐妹们一起热闹、热闹。

郑刘氏再也没想到,玉钏已谋划好要和白少爷私奔,而且把私奔的好日子定下了……

钱团长的人马最终还是没打进城——孙旅长增援的队伍一到,安国保民军径自撤了,据说是向北撤了八百里,到省城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安国保民去了。郑刘氏的脸这才重又拉了下来。玉钏的心神这也才又定下了。

……

因为凤鸣城这边打仗,省上的白少爷便没及时过来。又让那个学生带了话,讲定阴历七月十八来,要玉钏做好准备,备身男装、再备点烟酒,好扮个男儿模样遮人耳目。

阴历七月十五要祭老郎菩萨,观春楼自是一番热闹。姐妹们这天都照例不接客,沐浴熏香拜佛许愿。玉钏偏就不愿拜这风尘菩萨,心想,自己三日之后便是干净人了,老郎与她断无关系。

刘小凤劝道:“妹妹,还是去拜拜吧!那老郎和咱这风尘青楼原是没啥瓜葛的,本是梨园的菩萨,拜一拜图个吉利,再者,正因为要走,更要显得自然。”

玉钏这才应允了。

十五这日无事,姐妹们拜了菩萨后,便相聚饮酒,气氛还好。

十六一日也是无事的,孙旅长手下的一个副官点了玉钏的牌,耍闹一阵,没在房中过夜,便去了,玉钏一直睡到天大亮。

到得十七出了事。

那日不是别人,偏是商会赵会长点了玉钏,结果就生出了一场灾难。拒马峡的土匪徐福海趁着孙旅长被钱团长的队伍打得元气大伤之际,亲自带了几十名悍匪下山,夜闯观春楼,绑了赵会长,也一并把玉钏绑了去……

那夜,玉钏并不知道大难就在眼前,还美滋滋的做着和白少爷私奔的好梦,对会长老头儿也冷淡得很,连把老头儿当狗溜的心情都没有,还头一次正经劝了老头儿,要老头儿少到这里丢脸。

玉钏对老头儿说:“赵会长,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到这里花钱找罪受?真想讨打,在家里让自己的三个太太轮着打不就完了么?”

赵会长却可怜巴巴地看着玉钏,拉着玉钏的手直叫姑奶奶:“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亲姑奶奶,我那三个太太打得都不如姑奶奶打得舒服哩!我这辈子只怕也离不开姑奶奶你了。”

赵会长那日劲偏又大,说着,说着,就往地下趴,像条顺从的狗缩在玉钏脚下,抱着玉钏的腿讨打。玉钏一心只想着次日的私奔,哪有和赵会长胡闹的情绪?推开老头子就上了床。赵会长不依不饶,爬到床前舔玉钏的脚。

玉钏真不高兴了,一脚将老头儿踹了个仰面朝天,气道:“你这老东西,真是个十足的贱货!”

赵会长挨了一脚,又被骂成贱货,有了点小小的满足,翻身爬起来,又往玉钏腿下钻。

玉钏只得像往日那样,揪着老头儿的大耳朵,左右开弓打老头儿的耳光。打完,把白日换下的脏裤衩往老头儿头上一套,又把老头儿踹到一旁,气喘喘地说:“这下舒服了吧?!”

赵会长自然是舒服了,脑袋在脏裤衩里乱钻乱动了一阵子,躺在地上就完了事,腿裆湿了一片……

完事之后,赵会长照例羞愧着对玉钏交待:“好闺女,这事可不能和外人去说呀!”

玉钏手指往赵会长鼻上一按,也照例笑道:“那就快给姑奶奶掏钱消灾!”

赵会长也是奇怪,那夜出奇的大方,竟给了玉钏五张十块的大票子。

接下钱,玉钏就赶老头儿走,想趁着夜里没人注意,把备好的男装、烟酒再察看一下,待得天一亮,白少爷从省上赶来,就随白少爷化妆去省上。

赵会长舒服过了,也就答应走,还说明日上午要为孙旅长打垮钱团长的胜利祝捷,事情是很多的……

不曾想,偏在赵会长穿好衣服,要走未走时,遮着布帘的窗子突然开了,也不知是咋开的。一个黑脸汉子,双手撑着窗台,跳进房里,把手上半尺多长的盒子枪瞄向了赵会长。

赵会长呆了,玉钏也呆了。

赵会长本能地想喊救命,可只张了张嘴,黑脸汉子手上的盒子枪就顶到了老头儿的脑门上:“别吭气,吭气,老子崩了你!”

赵会长老老实实不吭气了,瘦小的身子直往地下瘫。

这当儿,又有两个匪顺着绳子爬了上来,接连跳进房里。后进来的两个匪手里也有枪,腰间还别了条大麻袋。两个匪进来后,二话不说,先顺手抓过玉钏的脏裤衩,堵了赵会长的嘴,继而,玩儿似的,把可怜的赵会长拧翻在地,按倒就捆。不一会儿,赵会长被捆得粽子一般,让匪们装进了大麻袋。

玉钏吓得要死,却也不敢叫唤,只缩在床边抖个不止。除了这夜赵会长给的五十块钱,屋里没有现洋首饰,玉钏自然不怕破财,怕只怕三个匪杀人成性,把她害了。玉钏两眼便乱转,目光一直警惕地盯着黑脸汉子和另外两个匪手中的枪,预备着枪口瞄向她时闪身去躲。

黑脸汉子倒好像没有杀她的意思,开初甚或没想绑她。见玉钏浑身直抖,黑脸汉子和和气气地笑道:“姑娘,你甭怕——你怕啥呀?!我们弟兄今日是冲着赵会长来的,与你无关的。赵会长赚了那么多昧心钱,花不完,我们弟兄想借点花花哩!”

玉钏强作笑脸,结结巴巴说:“大……大哥,我……我可真是没有钱的。若是有钱,你……你大哥全拿走都……都行。”

黑脸汉子挥挥手道:“这我知道,你若有钱也落不到这卖身的地步,不要问我也清楚,你这命也比我们弟兄好不到哪去呢!”

玉钏这才多少有了点放心,叹口气说:“是哩,我……我就是被卖进来的,也是苦命哩……”

黑脸汉子先是挺同情地点点头,后来,眼睛骤然一亮,把枪往怀里一掖,拉住了玉钏的手:“在这也是受苦,姑娘何不跟我们弟兄上山过一下自由自在的日子?”

玉钏心里一惊,身子向后缩了缩,马上摇起了头:“不,不,不麻烦大……大哥了,我……我在这已经苦……苦惯了。”

黑脸汉子笑道:“别这么客气嘛!你就随我上山住一阵,要是真住不来下山便是嘛!”

玉钏料定事情不妙,脱口叫道:“大……大哥饶我……”

大哥却不依不饶,理都不理玉钏,手一招,让那两个刚摆布完赵会长的小匪过来了,指着玉钏说,这姑娘怪可怜人的,也一并带走吧,带到拒马峡玩两天,看看风景。

两小匪过来了,一人掐着玉钏的脖子,给玉钏嘴里塞上扯碎的布单;一人扑到身后,反剪玉钏的双手,往手上拴绳子。玉钏想着和白少爷私奔的事要泡汤,又急又怕,两腿乱蹬,拼力挣扎。

小匪低声吼着:“臭婊子,别不识抬举,我家大哥这是看得起你,要不才不费这神呢!你以为拒马峡是谁都能去耍的地方么?!”

听小匪骂玉钏是臭婊子,黑脸汉子不高兴了,上去给了小匪一个耳光,斥道:“这姑娘是被卖进观春楼的,和我们弟兄一样,都是苦命人,你再胡说,当心老子扒你的皮!”

这当儿,房间的门也开了,门外又公然涌进了三五个匪。

为首的一个大个子匪对黑脸汉子道:“大哥,都齐了,马就在街口,快走吧!”

黑脸汉子问:“给赵会长的帖子可曾送到赵家府上?”

大个子匪道:“这事我留人办了,待咱一出城,帖子必在赵府门上插着,你好了!”

黑脸汉子说:“我喝杯茶,歇一歇,你现在就给我去办。”

大个子匪劝道:“只怕不妥吧?为防万一,大哥还是先走的好。若是惊动了孙旅长,就走不脱了。”

黑脸汉子“哼”了声:“屁话!真惊动了姓孙的,老子就和他喝壶酒!”

大个子匪见黑脸汉子执意不走,没再多说什么,自己转身走了,带着两个小匪去赵会长家送勒赎的帖子。

黑脸汉子真的坐在房里喝上酒了——用一个小葫芦对嘴喝,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喝到后来,黑脸汉子倒背着手在玉钏面前走来走去,还把房里挂着的一帧楷书诗文条幅,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着看着,便念出了声:

千金难买此良宵,

万般柔情一梦遥。

不记生前生后事,

要欢要乐在今朝。

久旷枯木逢甘露,

留得花香蜂蝶绕。

于无情处说有情,

此耳听入彼耳抛。

黑脸汉子念罢,打了个脆亮的响指道:“好一首风流的诗文!”

走到玉钏面前,黑脸汉子把玉钏嘴里堵着的碎布单取了,两眼盯着玉钏,看了足有一两分钟。

玉钏不知黑脸汉子要干什么,心慌得很,身子直往床下缩。

黑脸汉子却把玉钏从床下拽了出来,指着条幅问:“这风流诗是谁写的?”

玉钏应付道:“是……是一个熟客。”

黑脸汉子又问:“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玉钏摇了摇头:“不知道。”

黑脸汉子紧追不舍:“真不知道?”

玉钏再次摇头:“真不知道。”

黑脸汉子相信了,看着玉钏笑道:“你若真是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一首嵌字诗,把诗中每句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读,就是这么八个字:千万不要久留于此——不信,你自己看吧!”

玉钏大为吃惊,再也想不到,白少爷送她的这幅嵌字诗,没被任何人识破,连刘小凤都没识破,竟被为匪的黑脸汉子一眼解了。

黑脸汉子道:“我不问这诗是谁送你的,只想对你说,送你这诗的算得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他写下这话,只怕正是为了今日——今日,我们这些杀富济贫的弟兄便要你永远离开这不能久留之地……”

玉钏这才哭了:“大……大哥,我……我不瞒你了,正是这好人要……要给我赎身哩!”

黑脸汉子摇头道:“姑娘,他赎不下的,你正当花儿一般年纪,又这么漂亮标致,艳丽动人,谁做鸨母都不会让你轻易去从良的。能救你的,只有我们这些不惧官府官军的弟兄。”

玉钏听黑脸汉子说的真诚,就幻想黑脸汉子能发发善心,便掏心说了:“我们知道,所以,我们要……要逃……”

黑脸汉子仍是摇头,根本没有发善心的意思:“逃?你们往哪里逃?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说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了,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今日你且听我的,跟我到拒马峡走一趟,觉着好就在那儿住下来,觉着不好,你便走,我决不拦你!”

玉钏这时已明白,拒马峡是非去不行了。事情明摆着,赵会长能被绑走,她愿意不愿意也都同样会被绑走,与其那样,倒不如顺从些好。

也不知黑脸汉子那夜带了多少人马来,在整个绑票过程中,观春楼静若坟墓,一点响动听不到。黑脸汉子安然自在地喝了半壶酒,才在大个子匪再次到来之后,叫众小匪把玉钏和装在麻袋里的赵会长一并用马驮走了。

这夜并不太黑,月儿是滚圆的,月下有轻飘的浮云。玉钏被一个叫刘三生的小匪搂着,轻蹄出了凤鸣城。是搂的腰,刘三生搂着玉钏在马上走了半夜,一只汗津津的手竟没挪窝。

玉钏依在刘三生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待得醒来,天已朦胧发亮,放眼望去凤鸣城早已踪影全无,但见得满目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