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后,张天心真到省城来了,还和岳大江一起阅了兵。方营长回来后故意气玉环说,天帅威风不减当年,连岳大江都还怯他三分。玉环根本不理方营长,当天就带着儿子铁娃到了三江货栈汤太太那里,把儿子铁娃托付给了汤太太。汤太太正打算回汤集。玉环没拦,还说,回汤集好,要走就早走,把铁娃也带回去,找个奶娘养。汤太太很惊讶,问玉环要做啥?玉环说,不做啥,只是方营长的队伍要开拔,自己带着孩子不方便。

送走汤太太和孩子,玉环去找了老六,对老六说:“我得走了,得去杀张天心,定好在火车站杀。当年张天心在溪河车站杀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车站杀了这老王八。”

老六点点头道:“我料到了,一听说张天心到这来,我就算定你不会放过他。”

玉环眼中聚满泪,哽咽着说:“老六,也……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问:“我能帮啥忙么,到时要不要我去?”

玉环摇摇头道:“不要你去,该安排的岳师长会安排的,我和岳师长都商量好了。”

老六说:“岳师长的话也不能全信的,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岳的会杀人灭口,没准在你放倒张天心后,他就会让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张天心,却敢杀你。”

玉环淡淡道:“这我早想到了,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这次去了,我就没想过活着回来!败了,我自要送命,成了,我这辈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说咱活着有啥意思?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还有男人味的?”

老六叹了口气:“也是的,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该去奶孩子!”然而,话头一转,老六又道,“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能丧气呢,你才得生法活着回来,让世人知道,没他们这些男人,咱也能成事。”

玉环苦笑道:“既没男人,还要我们这些女人做啥?!”

老六热烈地说:“我们女人会教他们咋做男人!”

玉环摇了摇头:“男人从不是教出来的,我过去太蠢,老认为能教出来,就做了一场梦。”

老六立时想起了百顺和方营长,知道玉环心中很苦,就甩开这话题,又劝道:“不管咋说,你都得想开些,你若说这一去真不回了,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仇要报,却不能再搭上一条命。”

玉环点了点头,强作笑容说:“那当然,只要能活着,谁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我回不来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问:“啥事?”

玉环道:“帮我把铁娃带大。铁娃现在汤集,我让汤太太请个奶娘带,汤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个好歹,日后却要请你带。我不会亏你的,汤副旅长分割我们姐弟家产时,给我留了一笔钱,还留下了汤集的二百亩地……”

老六忙打断了玉环的话:“你别和我说这个,我是啥人你知道,带不好你儿的,你说啥也得自己活着回来!”

玉环道:“我是说万一……”

“万一你回不来,也有你兄弟,你男人……”

玉环叫道:“他们会把我儿子再带成个软蛋!”

老六被玉环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道:“姐姐,你……你若真是这么想,这……这忙我就帮了!我断不会让你那铁娃变成软蛋的!我……我就把他当作我的儿子看哩!姐姐,你……你只管放心!”

玉环哭了,搂着老六说:“我……我放心,有你老六这话,我……我就放心……”

老六眼中的泪也出来了,她抹去泪,仰起脸,正经对玉环道:“姐姐,你别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楼里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钱慧珠,老家离汤集也不远,你这一去若真有个好歹,我就离了小白楼,去汤集领咱铁娃。咱铁娃大了,我会把他的来历和你的事都告诉他的。”

最后,老六又说:“姐姐,过去我也是对不起你的,百顺变成今日这样,与我也有关。我从没拿百顺当正经男人待过,就像男人玩我一样玩他,玩得他整个成了面团儿。”

玉环摇头叹道:“我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会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来的,我方才说过……”

枪击张天心是在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为了便于隐身,更为了事后好向舆论交待,岳大江让自己贴心的副官长给玉环剪了头发,换了身少校营长的军装,又给玉环配了支二十响的驳壳枪,让玉环事先进入车站守候。

行动前,岳大江在与张天心应酬的间隙,最后一次问玉环,“你不会后悔吧?”玉环点了头。岳大江又说,“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车上去干。”玉环道:“不必了,我有把握在车站了结这事。”

中午,岳大江为张天心饯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张天心和张天心的随从吴大赖子不少酒。吴大赖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稳。张天心也喝了不少,直夸岳大江讲交情。岳大江说,这是该当的,天帅不管在哪,总还是天帅么!趁着张天心醉意朦胧时,岳大江提出要张天心的枪,说是作个纪念。张天心当即把枪给了岳大江,岳大江也回赠了把嵌银柄的漂亮洋手枪给张天心,让张天心去赏玩。张天心接枪时就问了句,咋没子弹?岳大江道,子弹原是有的,只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买,买到当亲自派人送到天帅府上,张天心未疑有诈,把枪收起来,也没再说啥。

三点正,师部那边不急不忙发出送客的汽车,火车站这边岳大江的副官长已风风火火地到了,对玉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张天心的枪被骗下了,他那幕僚长醉成了泥,你干吧,全当是对付一头死狗。”

三点二十五分,车站四周禁了街,岳大江的护兵队把进站口和月台围了个密不透风,玉环一副军人的样子,随那副官长出来了,径自插入护兵队中。因有那副官长在身边,玉环出现在护兵队中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点三十五分,四辆小汽车开到了火车站进站口,岳大江从第一辆车中出来,张天心从第三辆车中出来,出来后,二人手拉手站在车旁说话,说得热情而恳切。玉环觉着岳大江的虚伪真是不可思议,知道几分钟后张天心就要一命归天,还在一本正经地演戏。玉环真想在这儿一枪放倒张天心,让这老家伙死得更明白些。可玉环最终没干,她得言而有信。根据她和岳大江达成的协议,她不能在岳大江面前干,得在张天心独自走到月台上再干。

玉环开始向月台移动。

这时,一个不在计划中的意外发生了,玉环迎面撞上了方营长,方营长正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干人马在月台上警戒。玉环一看不好,未待方营长叫出来,先走到方营长身边,低声说了句:“与你无关,知道么?”

方营长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咋……咋会与我无……无关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环道:“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方营长又说:“这么干不行,我说不清。”

玉环道:“那你快滚!”

方营长无可选择,转身溜了……

三点四十二分,玉环企盼了十几年的时刻终于到了,张天心一摇一摆来到了月台上。这个杀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样子却没变,依旧像鸭子似的。当年他就是这样摇摇摆摆走到溪河车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枪打死了她爹,今日轮到他自己了!

玉环一点也没慌,迅疾拔出压满子弹的驳壳枪,闪到月台一端的墙柱后,在张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开外的时候,突然从墙柱后跳出来,大喝了一声:“张天心,溪河的血债该结了!”随即,瞄准张天心的脑门连连抠响了枪机,未待张天心作出反应,便把张天心血淋淋击毙在地上。

张天心身边跟着吴大赖子和两个便衣保镖,身后还有许多岳大江的护兵,这些人都被眼前这突然的刺杀惊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继而就对着玉环这边开了枪,子弹打得墙柱和洋灰地直冒烟……

玉环没等到那乱飞乱撞的子弹击中自己,先将枪口瞄向自己脑门,坦然地把枪再次抠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