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痴地回到客厅,电话铃响了,响得惊心动魄。朱明安走到电话机旁看着电话机,就像看一只即将爆炸的炸弹,想接,又不敢接。他知道,除了新远东所务主任田先生,没有谁会在早上六点多钟把电话打过来。

刘妈已起了床,正准备去煮咖啡,听到电话响,想过来接,可见朱明安正在电话机旁便不管了,还对朱明安说:“少爷,电话都响破天了,你咋还不接呀?快接吧。”

朱明安这才拿起了话筒。

果然是田先生。

田先生在电话里叫:“理事长,不得了了!外面的人把摩斯路半条街都挤满了,工部局和巡捕房的洋人说,再不开门,出了人命要让我们吃官司的,你看咋办?”

朱明安声音颤抖地问:“你……你说呢?”

田先生说:“理事长,你既要我说,我就得说实话哩,‘新远东’完了,早开门早完,晚开门晚完,反正今日要完,我知道……”

朱明安还不死心:“连一线希望都……都没有了么?”

田先生说:“没希望了,昨夜我和会计师已暗中清理了一下新远东的财产,就算本所股还能保住一元二角的现价,放在腾达的款能提出,我们仍亏大约七十万。而理事长你可能知道的,腾达日夜银行已完了,珍老又下落不明,腾达的款我们一分拿不到。再者,新远东的本所股也保不住一元二角的现价,只怕第一盘开拍就会跌得一钱不值。”

朱明安惊恐地问:“那……那我们会亏多少?”

田先生说:“怕不下五百万吧!”

朱明安不太相信,又问了一遍:“多……多少?”

田先生再次肯定地道:“五百万左右!”

天哪,竟是这么大的窟窿!这就是说新远东已破产了,开门不开门都没意义了——只怕开门情况会更坏,本所股跌至一钱不值,他和新远东交易所的负债额就更大!

田先生怕他逃跑,又在电话里嚷:“理事长,你可不能害我呀!你得马上来,你要不来,我可负不了这天大的责任!”

朱明安这时虽是万念俱焚,却还没想到逃,双手攥着话筒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头汗,攥话筒的手也出了汗,才对田先生说:“你先别急,也……也别提前开门,我马上就过去。”

田先生道:“好,好,那你就快过来吧,其它的事我就不说了,见面我们再商量。”

放下话筒,朱明安马上想到何总长,觉得何总长咋着也得对新远东负一份责任,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老东西想脱身开溜是不行的。

便把电话挂到何公馆。

接电话的是五太太,五太太说,何总长不在家,昨夜被某议员邀着去了北京,想为国会拟个南北统一约书草案。

朱明安一听就知道五太太在说谎,怒道:“你莫骗我,昨夜他还和我通过电话的!”

五太太不急不躁地说:“是呀,就是和你通完电话没多久,老东西便走了。那个议员硬拖他,且又是事先约好的,头等车的票也拿来了,不走不行。明安,你不要气,你想想,南北统一,多大的事呀,老头子这种忧国忧民的人,能推么?”

朱明安气得浑身发抖:“那……那新远东他就不管了?”

五太太说:“哪能不管呢?老头子临走时留下话了,要我转告你,第一,公告社会,以合乎情理之名义,使新远东本所股票交易停板三日,静观其变;第二,作为债权人参加胡全珍腾达日夜银行之财产清理拍卖,力争减少本所损失;第三,他不会袖手旁观,其余的事,待他回来总有办法。”

全是屁话!朱明安愤愤地放下了电话。

再挂电话到《华光报》报馆,找孙亚先,孙亚先仍无踪影。接电话的人说,孙亚先已和一个做实业的什么人一起逃了,还卷走了大发银行的二十余万现款,眼下正在抓,大发已送来公告,宣称,凡提供消息使其抓获者,均赏银洋三千元。接电话的人大约想赚那三千的赏格,一劲问他:你是谁!是不是和孙亚先很熟?孙亚先欠不欠你的账?

朱明安一言不发,把电话压死了。

这才想到逃——既然何总长、孙亚先他们都逃了,他为什么不逃呢?他若是现在逃,没准还能在车站追上于婉真,赶上那班蓝钢快车。上了蓝钢快车,这场风潮就与他无关了,一切就算过去了。

这念头令他激动不已,心里想着要不动声色,脸上的神色却掩饰不住,脑门发凉,浑身直抖,腿也发软。跌跌撞撞先在楼下自己早先住过的房里找了两身要穿的衣服,又慌忙跑到楼上收拾其它要用的东西。

一切准备好了,下得楼来,正见着刘妈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鸡蛋过来。

刘妈诧异地问:“少爷这是要到哪去?”

朱明安不耐烦地道:“你少管!”

刘妈呆了一下,才叹口气说:“不管咋着,也得吃饭呀!”

朱明安一夜没睡,早已饿了,点点头,在正对着一排落地大窗的沙发上坐下了,先喝了几口咖啡,又吃煎鸡蛋。

吃饭时,眼圈就红了,别情离绪禁不住涌上心头,想着自己十四岁第一回到公馆来,就是在这大客厅里见的小姨——小姨正在落地窗外的玫瑰丛中赏花,见了他,跨过开着的大窗,走到他面前,搂住他,把一阵玫瑰和法国香水混杂的香味送进他的鼻翼。东渡扶桑的起点也在这大客厅里,是一个夜晚,他死活不想走,到最后时刻了,还梦想小姨会改变主张。小姨却硬把他推走了,他哭,小姨也哭,还不敢让他看见。再就是这次他回来了——他又是在这里以一个男人的名义,向小姨求爱,而最终竟实现了,他因此而拥有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梦也似美妙的时光……

朱明安这才发现,这座小楼已成了他和于婉真生命的一部分,不管日后能否回来,又不管日后走到哪里,他和于婉真都永远不会忘记它的。

想到此,心中骤然一惊:他和于婉真今后再不回来了么?五百万的亏空已成事实,他现在再逃走,那些债权人会不会拍卖这座小楼?而真要拍卖这座小楼,于婉真就太惨了!这座小楼对他朱明安来说,只是一个庞大的爱情信物,可对于婉真来说,还是她卖身给郑督军七年的代价——那是一掐就滴水的青春的代价呀!

走的决心竟动摇了,他咋着也得对得起于婉真,不能再把于婉真这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葬送掉!他是大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非但不能走,从今天开始还就得住到交易所去,把自己和这座小楼的联系割断,就算——就算是吃官司蹲班房,抑或是被人家撕碎,他也不能再连累于婉真了……

然而,勇敢的念头最终还是熄灭了,吃过早饭,点了支雪茄只抽了两口,还是决定走——于婉真说过的,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小楼也一样,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再说,没准他走了反好,账都算到他头上,谁也想不到到这郑公馆里打主意……

却不料,朱明安捻灭手上的雪茄,正要起身出门时,刘妈过来收拾碗碟,神色异样地看着朱明安,再次怯怯地问:“少……少爷也要走么?”

朱明安点点头:“实是没办法了,我和我小姨只好出去躲一躲,总……总还要回来的,你替我们守好门就是……”

刘妈又问:“你们……你们这么一走,新远东交易所咋办呀?还有发出去的那么多股票……”

朱明安苦笑道:“刘妈,你别问了,这事与你无关——新远东完了,股票也成废纸了……”

刘妈一惊,手中的碗碟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继而,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朱明安心里烦,没好气地道:“哭什么丧呀?这是我和我小姨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刘妈却抬起泪水满面的脸说:“少爷,你……你说得轻松!这咋不是我的事呢?你哪里知道呀,我……我把这十来年积攒的二百三十块钱都……都拿出来买了你们新远东的股票,是……是二十三块一股买进的,一共十股……”

朱明安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老实巴交的刘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妈又用衣袖抹着泪说:“止园的赵妈,秦公馆的王姨娘,还……还有好些人也信了我的话,都……都买了新远东的股票,你……你今日这么一走,我们这帮买了你们股票的下人可咋办呀……”

朱明安更觉羞惭,心都颤了。他再没想到,新远东害得他和于婉真破了产,竟也害得这么多可怜的下人老妈子跟着遭殃。又想到自己十四岁到公馆来时,便是刘妈照应的,眼圈竟红了,后又把捻灭了的雪茄点起来吸。

吸着烟只想了片刻,朱明安从口袋里掏出二百三十块钱递给刘妈道:“刘妈,这……这种炒股票的事哪是你们这种下人做的呀,钱你拿去,日后可别再这么干了!”

刘妈欣喜地接过了钱,却又问:“少爷,你不是要走么?身上带的钱够不够?”

朱明安说:“你别管我。”

刘妈哪能不管?想了想,还是把钱还给了朱明安:“少爷,你先带着路上用吧!这一去,还……还不知啥时回来呢……”言毕,又噙着泪推朱明安快走。

不料,却晚了。

刘妈话刚落音,门铃响了,新远东交易所的一位所员带着巡捕房的两个洋巡捕找上了门,要朱明安立刻到交易所去,结束交易所门前的混乱局面。于是,朱明安的逃亡未及开始已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