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时许,客人们陆续到了“大东亚”,只不见何总长大驾。众人望眼欲穿,等到七时,仍不见何总长的影子,便都焦躁起来。最着急的是于婉真,于婉真怕何总长耍滑头不来,便要邢楚之开车去接。邢楚之倒是听话的,出了酒楼的门厅,正要开车走,何总长的车偏到了。两部车开了个头碰头,都在路边停住了。于婉真和众人隔着门窗看见,忙一窝蜂迎出来搀迎何总长。何总长钻出车门就被自己的五太太搀着,见于婉真过来了,还是把一只肥厚的手伸过来,搭在于婉真的肩上摸捏着说:“婉真哪,来晚了,真是对你不住哩!”

于婉真嗔道:“你是大人物,自是不会早来的,我想到了!”

何总长摆动着肥硕的身躯,很努力地往水门汀台阶上走,边走边说:“不是,不是,你五娘作证,我原倒是想早些来的,六点时正要出门,租界工部局来了人,一扯就是半天……”

花枝招展的五太太也说:“可不是么?工部局的史密斯老不走,我们便只好陪着,后来还是我说起晚上有事,才帮着老头子脱了身的——婉真,你倒是要谢谢我才是呢!”

于婉真道:“那好,五娘就多替我干爹喝杯酒吧!”

到包间里坐下,于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孙亚先、许建生向何总长作了介绍,何总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冲着他们一一点头,还客客气气地夸了他们几句。

何总长一边系着餐巾,一边说:“你们办实业,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贯主张经济救国的,就是早两年做着陆军总长时,也不相信枪杆子能救国。”

孙亚先和许建生问:“何总长是什么时候做的陆军总长?”

何总长愣了一下说:“几年前吧?!”

二人还想问下去,于婉真却把话题岔开了,又向何总长介绍起了邢楚之。

何总长却看着邢楚之笑道:“这老邢不要介绍了,我们本就认识,我下野后,这小子还拦过我的车!”

邢楚之忙站起来道:“这还得请何总长海涵,当时郑督军还在世,郑督军让我去索饷,我不能不去……”

何总长哈哈大笑说:“不怪你,不怪你,过去的事根本就说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绍了,何总长都认识,白牡丹是何总长捧红的,腾达日夜银行总经理胡全珍是何总长的老朋友,何总长在腾达日夜银行还有股份。

由于这个缘故,何总长便对胡全珍的事业很关心,和众人打过招呼后,何总长的眼睛瞅着胡全珍好一会儿却没说话。

胡全珍说:“真是怪了,腾达的股票只是疯涨,价位高得都吓人了。”

何总长道:“那好嘛!”

胡全珍说:“只怕这般疯涨之后必有大跌……”

何总长手一摆:“不会——至少年内不会!”将脸孔转向众人,又说,——已不是光说腾达了,而是说目前的经济形势:“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是机会,就四个字,叫作:机会难得。”

孙亚先恭恭敬敬地问:“何以见得呢?”

何总长手一挥说:“我这里有个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欧战刚刚结束,各国列强现在自己国内的事都顾不过来,一时间还无遐插手我们中国的事,我们正可以大胆地谋求发展。眼下的证券、期货交易风潮旺盛,正是这种发展奋进的表征。”

孙亚先点点头,表示赞成,颇钦佩地看着何总长说:“何总长所言极是,几句话就把问题的实质说清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总长看事情总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总长了!”

邢楚之也跟上来胡乱吹捧说:“其实,何总长真该再做一回财长的。”

何总长摆摆手笑道:“我说诸位呀,你们可别这么捧我,我这人不经捧,一捧就晕,一晕就昏——当初做陆军总长,不是被人捧得又晕又昏,哪有今日下野这一说!”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那陆军总长其实只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长也只做了十个月,可这老头子打从代理过三天总长之后,架子就再也落不下来了,倒好像真做过十年八年总长似的,老怀念那三天的好风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总长的底细,却还是一味地捧:“何总长不能说是下野,应该说是主动退隐。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们镇国军的朋友如今还说呢,当时的内阁里,就何总长一个人算得清流。”

何总长高兴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没傲气,却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总长第二天就在阁议上说过,我做这陆军总长就要秉公办事,谁想把老子当牌玩是不可以的……”

于婉真怕何总长说起来没完,站起来,打断何总长的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干爹,我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何总长点点头:“也好,也好。”扭过头,却又对邢楚之说:“我敢说,我做总长处事还是公道的,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这人哪,除了皖系,啥人都信不过……”

于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说:“干爹,你看你,说起这些旧事就没个完了!”

何总长这才举起酒杯道:“好,好,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于婉真气道:“干爹,你真是,都坐在这儿老半天了,还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说好给我外甥明安接风么?”

何总长说:“哦,对对,是给明安接风,来,来,大家都喝。”

于婉真又说:“这是接风酒,也算是我们新远东交易所筹备成立的庆祝酒,你这筹备主任还得说点啥。”

何总长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这筹备主任真当上了?”

白牡丹娇嗔地用赤裸的白膀子碰了碰何总长:“那还有假?电话里不是说定了么?”

何总长说:“电话里只说再商量嘛!”

于婉真道:“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么?我们并不是真要你管什么事,只要你挂个名,难道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何总长笑了,肥厚的手一摊,对自己五太太说:“你看,你看,我说婉真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总长心里是想做这主任的——做了这主任日后必会有份好处,便道:“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闺女的忙你不帮,还要去帮谁?”又对于婉真说,“老头子的家我当了,这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何总长这才说:“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办交易所虽说是个机会,可日后的风险终还是有的,若是万一有个闪失,诸位可不要怪我呀!”

于婉真道:“我们请的你,咋会怪你呢?来,来,干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在座新远东的发起人敬你一杯!”

何总长端起杯,把酒一饮而尽,后又以筹备主任的身份举杯祝酒,众人都喝了——连平素从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极是豪迈。

接下来,众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脸红耳热了,便狂放起来,都以为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似的,这个为新远东干杯,那个为新远东干杯,白牡丹还为新远东清唱了一段《红颜娇娘》的戏文。

白牡丹清唱时,于婉真心情很好,不无得意地看着身边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问:“珍老,你看咱这台人马怎么样?”

胡全珍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说真话?”

于婉真道:“当然要你说真话了。”

胡全珍笑了笑:“这台人马倒不错,生旦净丑全有了,演戏行,打仗嘛,也能凑合拉上阵,只是办交易所恐怕……恐怕还欠点火候。”

于婉真不服气:“我们明安可是在日本学过金融经济的!”

胡全珍摇摇头:“这没用。”

于婉真又说:“我们还有五万镇国军压在长江沿线……”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声对于婉真道:“这也靠不住。你莫以为拢住了一个邢副官长就行了,我看是不行,镇国军不是这位邢副官长说了算的……”

于婉真这才认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办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没说不办。办还是要办——这么好的时候,咱不办交易所,还办什么?!问题是怎么办?首先股本要分摊——不是咱们这些发起人分摊,而是要提前向外面的人摊出去……”

于婉真不懂:“这如何摊法?”

胡全珍道:“很简单,比方说咱们这些发起人每人两万股,你且不可自己出这两万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万股高价卖出去,用卖来的钱交股金,这样,你就没风险了。”

于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卖空?然后白手拿鱼?”

胡全珍点点头,笑道:“对的,这买空卖空里面的学问大了,我日后会慢慢教你的!你要不会这些,迟早非栽不可。”

于婉真服服帖帖地说:“珍老,我和明安都听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说:“第二,还要小心,比如说,收上来的股金留在别的小银行是很难保险的,搞得不好它会把你的钱抵作头寸……”

于婉真道:“这倒不怕,珍老你的腾达日夜银行可以代我们保管的……”

话没说完,已不能说了——白牡丹一曲唱罢,众人一齐拍手喝起彩来,于婉真和胡全珍也跟着拍起了手。

何总长一边拍手一边说:“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着这么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戏,却要炒股票办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牡丹道:“你何总长不也在炒股票办交易所么?你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

何总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呀,让我咋说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红了你,你却跑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说:“也没跑,人家一边办交易所,一边还是能唱戏的。”

白牡丹却白了于婉真一眼:“真办交易所发了财,我才不唱戏呢!你们看我在台上唱戏蛮风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何总长点着白牡丹的额头,对于婉真说:“看看,看看,我说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说我伤心不伤心!”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是戏迷,伤心也是真实的,便向白牡丹使了个眼色。

白牡丹马上意会了,冲着何总长一笑道:“何总长要听戏就另说了,我就是再发财,也还会为你唱的。”

何总长说:“那好,今日趁你还没发财,就为我再唱一段《哭灵》吧!”

白牡丹不好推辞,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可唱的时候两眼不看何总长,只看朱明安,就仿佛走进了戏文,正和朱明安倾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