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热闹而壮观的夜,枪声、炮声,轰轰隆隆的爆炸声震撼着大地,一颗颗流弹带着尖厉的嘶鸣,在黑暗中横冲直撞。一串串火把取代了电灯,在矿区的各个角落浮动着。爆炸酿造出的炽眼的火光,接连不断地撕扯着夜的幕帏……

这属于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夜,在枪炮声中抽泣着,挣扎着,颤栗着……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切都属于历史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垄断这块土地的时代,由于中国国民党的腐败无能而永远结束了。

贺绍基站在经理大楼办公室的窗前,默默凝望着窗外那笼罩在炮火硝烟中的井架、厂房,一阵阵心酸难忍,禁不住落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事情比他原来想象的要糟得多,面前矿区发生的一切,真实而生动地说明了,中国共产党的胜利,实质上是中国农民的胜利。这种胜利,是以牺牲民族工商业利益为前提的。他决不相信,中国共产党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和民族工商界好好合作,建立一个强大的工业、经济体系。更不相信,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能在共产党的统治之下继续存在下去。

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诞生在那个即将消逝的旧世界,从属于那个即将消逝的旧世界,那个旧世界的消亡,注定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消亡,也注定了他所依附的资产阶级的必然消亡。

他这时才十分吃惊地发现,那个即将消逝的旧世界是那么值得留恋!他的命运,他的理想,他的奋斗,他的一切依托,都是以那个旧世界为基干的。过去,当那个旧世界的机器按照自身的秩序隆隆运转的时候,他和它格格不入,看到的尽是阴影和黑暗。而今天一旦失去它时,他突然明白了,他也将失去自身的一切呵!

和乡民们的谈判结束之后,他便决意逃走,他不愿和共产党合作,更不愿接受共产党的惩罚和审判。然而,卑鄙无耻的流氓刘继业,为了向他的那些同志们邀功请赏,在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之后,马上变了脸,把他关到了这间办公室里,门上还上了锁。刘继业指责他未能好好保护矿区,又对人民犯下了新的罪行,说是根据他的旧罪加新罪,立即毙了他都不过分!他让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反省,等待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处理。

他就这样失去了自由!

他就这样没作任何反抗,便成了共产党的俘虏。

他象一个可怜的兔子,落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

假如当初他对共产党根本不抱什么幻想,坚决随新二十六师的国军一起撤出矿区,那么,情况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就是逃离中国大陆,到台南去,他还能重新开始他的事业!

完了。中国公司完了。那个叫贺绍基的傻瓜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想到了死,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自由的、可以选择的死,比苟且的生、受辱的生要来得痛快!

是的,人生原来就是那么回事。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人,一生下来,就在大踏步向死亡迈进。年龄,仅仅是人们走向坟墓途中的一个又一个里程碑罢了!比如说他贺绍基,今年四十六岁,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在人生的旅途中艰难跋涉了四十六年,离坟墓的距离比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更近一些罢了!他为什么不可以快走几步,用一粒子弹什么的,把这最后的里程一下子缩短到零呢?

自然,往好处想,共产党也许不会杀他,也许还会继续欺骗他,利用他,在欺骗和利用的同时,玩弄他,象猫玩弄老鼠一样。可他是人,不是老鼠,让他做一只活着的老鼠,他宁可立即死去!

眼前浮现出了两年多前的那一幕幕活剧,他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象一只可怜的猪,被苏鲁豫纵队的“同志们”绑到了破旧的独轮车上。他能够设想到,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刘同志们,今后会怎么对待他!这刘同志一类的矿区共产党,决不比苏鲁豫纵队的农民共产党文明到哪里去!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共产党为什么竟然胜利了!这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么?!

他真后悔!早知这样,他真该早一点站到党国方面去,协助新二十六师的国军弟兄炸掉那座三号新井!他没有必要为共产党留下他杰出的创造,因为,他的杰出创造对共产党来说,是没有用处的!

窗外,那时隐时现的火光中,那耗尽了他心血的三号大井井楼巍然屹立,象一个沉默不语的巨人,浑身上下透着沉重的悲哀。这是矿区生命之所在,也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从民国二十年到今天,他所干成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为西严矿区建造了这么一座大井。其实,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完全可以造出几座这样的大井,然而,没有,战争、动乱夺去了他一个又一个创造的机会。今天,当他终于使这座大井屹立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时,他已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命运了。

人生,也许原本就是一场悲剧。别的不谈,就拿创造这个命题来说吧:世间的一切,本来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而由人创造出来的物,其生命力要比创造它的人长得多,细细思索一下,这里面不就包含着悲剧的因素么?

眼前这座先进的现代大井,是由一个叫贺绍基的工程师创造出来的,现在,贺绍基完蛋了,这座大井却不会随着它的制造者的完蛋而消失,它会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直到人们不再需要它为止。

贺绍基觉得这很荒唐。为什么制造了它的主人,不能把它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呢?为什么非得把它留给毫不相干的人呢!

假如可能,他真想亲手炸掉它!

由此,他也对中国国民党和它领导的那个国民政府产生了强烈的怨愤。这个党和这个政府也太无能了!对外搞不过日本人,对内搞不过共产党,眼睁睁地看着中国共产党率领着中国农民走上了政治舞台,连美国人的支持都不顶用!这个党的存在,以及对中国的长达数十年的统治,委实算得上当今世界的一大奇迹。

纷乱的思绪象大起大落的潮水,越过头脑中的堤埂,渐渐淹没了他那颗苦涩而酸痛的心。在躯体死亡之前,他的心先死去了……

当矿内矿外取得联系,包围矿区的解放军停止攻击后,贺绍基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了接收矿区时许厚伦赠送给他的勃郎宁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这时,办公室里的大挂钟响了四下,钟声消失之后,窗外的枪炮声也渐渐停息了。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动摇了贺绍基自杀的决心,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会不会是国军打回来了?会不会是解放军撤退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窗外的天色已朦朦胧胧发亮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夜在悄悄逝去……

他猛然发现了红旗,那属于共产党,属于新世界的红旗!那面红旗在曾挂过青天白日旗、日本太阳旗、德国卐字旗的东大门的门楼上迎风飞舞着。

这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他默默对着窗外的井楼,对着巍峨高耸的矸子山,对着矿区的一切,道了声“再见”,再次将颤抖的手抬了起来,将枪口紧紧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这一瞬间,他无意之中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了木然的自己,他简直不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就是那个曾想为中国公司的崛起,为民族工业的振兴大干一番的他!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苍白,精神倦怠,仿佛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这便是他么?笑话!命运真会开玩笑,真会开玩笑!

手指猛然一动,勃郎宁手枪响了,他身体一颤,应声软软地倒下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那在死亡中挣扎的脑子里,涌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生不逢时,可惜了,一颗好头颅!”

……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属下的西严煤矿宣告解放了,西严煤矿的几个矿门同时打开了,浩浩荡荡的人民解放军队伍开进了矿内……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远在上海的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长纪华林,和其父纪湘南,接受了共产党人的劝告,决定放弃在台湾建矿的计划,留在新中国……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那个曾经代表旧世界到西严矿区慰问的国民党经济部副部长张季良,已背离国民政府,辗转香港,投奔东北解放区……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西严、刘家洼矿区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章秀清,带着一捆安民告示,策马飞奔在从刘家洼到西严镇的黄泥大道上,急于会见贺绍基……

是的,可惜了,一颗好头颅!这颗头颅里储存着新世界急切需要的科学技术,储存着一座座未来的出煤大井。然而,一粒小小的子弹,把这一切全带走了,带走了……

西、刘矿区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章秀清——一个矿工出身的共产党人,带着惋惜、懊恼和愤怒,在这间还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办公室里拍响了桌子。他用矿工们讲惯了、听惯了的粗鲁而激烈的言词,怒不可遏地向面前的矿区共产党员们叫着,喊着,骂着。他要追究责任,他要弄明白,这位叫贺绍基的总工程师是为什么死的,是谁搞死的!他不相信他会自杀,他不相信他会为那个注定要灭亡的旧世界殉葬!他断定这里面有问题,有阴谋,他甚至怀疑刘继业这帮人不是共产党员!

“章主任,他真是自杀!真的!他对咱共产党有仇恨,咱共产党炸过他的大井,还把他绑了一次,他对咱共产党恨着哩!”

刘继业认真而恳切地向章秀清解释着,“甭说贺绍基死了,就是不死,咱们也不能用他,本事再大也不能用他。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是万恶的剥削阶级,国民党的报纸都夸他是反共英雄哩,咱们共产党能和这种人合作么?”

冠冕堂皇的理论,无比正确的观点,然而,创造一个新世界,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理论和观点,更重要的是,需要成千上万个具有科学文化知识的大脑,和千百万劳动者勤劳的双手!这两者是缺一不可的。

早在两年前,章秀清就听说过这个叫贺绍基的工程师的故事,对他搞出的那口具有四十年代水平的大井发生过浓厚兴趣。他甚至通过矿区地下党的渠道,搞到了关于这个工程师的许多材料。正是基于对这个工程师的敬重和爱护,他才指示苏鲁豫纵队在短期攻入西严镇后,将他请到解放区去。不曾想,以此为开端,竟酿发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也是矿工,他也要搞矿井,搞煤炭,他完全可以和这个工程师好好合作下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在这黎明的曙光中死去。他会用他的,共产党会用他的——会重用他的!中国共产党人走上当代中国的政治舞台,不是为了扼杀中华民族那辉煌的历史,而是为了创造历史,创造属于人民、属于民族的崭新的震惊世界的历史……

然而,他竟死了!

这时,刘继业刘同志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汇报着矿区的情况和他们的功绩:

“章主任,贺绍基虽然死了,但是,西严煤矿保住了。由于矿区地下党和工人护矿队的努力,国民党反动派的炸矿阴谋破产了。还有,那些乡民哄抢矿业的行动,也被我们阻止了!”

章秀清终于忍不住了,怒喝道:

“不要说了!我宁愿失去一座西严矿,也不愿失去一个贺绍基!对贺绍基的死,你们矿区地下党要负责任!”

刘同志和刘同志身边的同志们全愣住了。

“西严煤矿即使被炸毁,我们还可以再建设。早先,二号大井不是被我们炸毁了么?贺绍基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又建起了一座三号大井!而人死了,却是不能复活的!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懂么?!”

“自然,对这么一个杰出工程师的死,我也有责任,许多共产党人都有责任!刚才,你们谈到苏鲁豫纵队对他的绑架问题,便是我造成的。把他请去解放区的命令,是我下的,虽然我并没有绑他,但,执行我的命令的同志绑了他,我一直是于心不安的,我是准备来向他道歉的,可他……”

刘同志们益发糊涂起来,面前这位军代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究竟是解放军的代表,还是国民党新二十六师的代表?为什么他对这么一个资本家的代理人如此器重?

但他们不敢讲,甚至不敢把这疑问表露在脸面上。

章秀清仿佛看出了这一点,眼里含着泪光道:

“同志们,你们讲了这位工程师的许多不是,却根本没注意到面前的现实!正是这个工程师,为新中国的工业保留下了一个完好无损的煤炭基地,建造了一座现代化的出煤大井,为我们矿区日后的发展聚集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如果说能源是工业的太阳,那么,这位工程师就给我们留下了一轮崭新的太阳!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应该记住这一点,并要对这位工程师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谢意!”

刘同志们还是听不懂。他们觉得,面前这位共产党人讲的不是共产党的语言,而是其它星球上的什么生物群的语言。不过,听懂听不懂无关紧要,反正人已经死了,又不是他们打死的,这一切,一概与他们无关。自然,头得点着,得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共产党坐江山了,在西严矿就是面前这位章秀清坐江山了,马上该排排座,分果果了,刘同志们得等着分到他们手上的那颗大果果哩!所以,他们可不敢开罪面前这位军管会主任委员。

章秀清也不愿再和刘同志们谈下去了,该说的,他都说了。矿区刚刚接收,王三老爷、阮二先生们还在那里歪搅蛮缠,工作千头万绪,他得承担起这位死去的总工程师兼副总经理遗留下来的这副担子,继续前行。

他再一次看了看贺绍基的遗容,“哗啦”扯掉落地大窗的红丝绒窗帘,轻轻将贺绍基的遗体遮掩了……

窗外,新世界的第一个黎明正在遥远的东方的地平线上诞生,一轮炽红耀眼的太阳,挣扎着撕破层层雾纱,在矿区灰暗的空中冉冉升起,满天壮丽的红霞和插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的一面面红旗交相辉映,把那轮火爆爆的太阳映衬得无比庄严。

哦,好一轮生机勃勃的太阳!好一轮蒸蒸日上的太阳!好一轮崭新的太阳呵!

然而,大地却是古老而陈旧的,要使大地象太阳一样一夜更新是不可能的,改造这块古老而陈旧的大地的沉重责任,历史地落到了中国共产党人肩上……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十月十五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在京召见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纪湘南,对纪湘南数十年如一日发展民族工矿业表示赞许,对公司情况垂问甚详,并指示:“煤矿事业应走社会主义道路。”

翌年八月十二日,纪湘南因病在沪逝世,终年八十五岁。临终前,纪湘南口述了遗嘱,遗嘱中说:“余开办矿业凡六十年,惨淡经营,历尽坎坷,屡无建树。自新中国诞生,才绝处逢生,步入盛世,吾儿吾孙当遵奉总理嘱咐,走社会主义之道路,早日使公司企业公私合营,如是,则吾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遵从纪湘南遗愿,是年十一月,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实施公私合营。次年,和已收归国有的刘家洼煤矿合并,成立西刘矿务局。

至此,有关这块土地的旧世界的历史结束了,新世界的历史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