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该和这块动荡不安的土地暂时分手了。虽道是各人脚下一块土,各人头上一方天,可脚下的土,头上的天毕竟是带不走的。那就把它们都留下吧,默默地道一声:再见!

会再见的!会的!入侵者的枪炮可以消灭一个煤矿公司,却不能消灭一块古老的悍土;漫长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块悍土的魅力和伟力,它能战胜一切外来势力,却不会被任何外来势力所战胜。章达人坚信,他的事业还会在这块悍土上重建,他的气数未尽,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好时光还未过完……

日军接管德罗克尔公司,使章达人感到震惊!感到愤怒!如此卑鄙的做法,实属空前未有!由此,章达人对日本方面的一点可怜的幻想全部破灭了,决意不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良心、道义、民族自尊心也不容许他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

他决定撤往汉口,哪怕毁掉西严矿业,也不能背叛自己的民族。产业毁坏还有恢复的可能,名誉丧失却是无法追回的。

做出这个决定,章达人是十分痛苦的。他原不准备走,原想和西严矿业共存亡——抗战至今,中国实业家丢弃了多少工厂、矿山?尚无一人为实业献身,为国难捐躯。他愿做这第一人。然而,赵民权却不同意他这样做,苦苦劝说。

赵民权有赵民权的道理。其一,中国公司不同其它党中要人的官僚企业,国府当局已明令撤退、炸毁,你不撤,不炸,不走,万一落入日本人手中,将永远洗刷不清资敌的罪名,你不资敌,人家也要讲你资敌。其二,公司现已被德国债权小组接管,不走,会加重外界及日方的怀疑。其三,战争不会一直打下去,出走汉口,安置后方现有产业,积蓄实力,还可企望早日东山再起。

章达人前思后想,觉得赵民权言之有理,便不再坚持了。其实,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又何必要往绝路上走呢?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做做姿态,让赵民权明白公司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现在,他的脚还扎实实地踏在这块土地上,他的身影还被黄昏的夕阳牢牢粘在这块土地上,他的肺叶还在呼吸着这块土地上特有的漂浮着煤尘烟雾的干燥空气。身边是赵民权,身后是西严矿气势雄伟的矸子山和钢铁铸就的巍巍井架,他走着,在公司铺造的光滑的洋灰路上走着,在默默和一切的一切告别。

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矿井生命的灯熄灭了;汽绞房的隆隆绞车声消失了——矿井博大的呼吸停止了。机修车间早已关闭,每天满载着煤灰咣咣驰过的列车不见了踪影,停车线上孤零零抛下两节破旧不堪的公司自备车皮。矿井窒息了,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宛如一个巨人的遗体。这个巨人是战争扼杀的。

已经看不到多少人影,一时间做为公司所在地的西严矿,空寂得令人难以忍受。护矿河里的水在悄无声息地流,河上的几座吊桥全部高高拉起,公司和镇上的交往也几乎断绝了。为防不测,大门口的大吊桥旁又新修了个只容一人单身通过的小吊桥,小吊桥一到傍晚也悬到半空。粮食是备足了,设若有一天这里成了孤岛,留守人员尚可坚持半年、一年的。矿墙忠实可靠地屹立在这块煤矸石铺就的黑土上,它对骚动的乡民,对鲁南流窜过来的土匪蟊贼无疑是坚固的,而对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来说,其坚固性就颇值得怀疑了。

德国卐字旗在四处飘扬,两个出煤大井的井架上也各有一面,公司大楼门口的广场已按照霍夫曼的安排,用煤油火盆摆起了一个极大的卐字图案,入夜,火盆点燃,半个矿区被映得一片火红。日军飞机几次飞临西严上空,炸毁了不少民舍、房屋,还炸死、炸伤十几个人,惟独没在西严和田屯矿墙内投弹,德国旗和这个卐字图案起到了实际保护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讲胜过了矿墙、护矿河,甚至胜过蒋委员长的几十万大军。

章达人缓缓迈动着沉重的脚步。他眼睁睁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遥远的地平线,看着那桔红的圆球被悄悄来临的夜的幕纱裹住。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怪诞的念头:那夕阳会不会挣脱夜的纠缠,奇迹般地跳将出来呢?白日毕竟太短了,毕竟!

公司大楼前又开始点火了,从卐字的中心点起,一会儿工夫,整个巨大的卐字便放射出炽黄、耀眼的光芒。不知今夜会不会有空袭,如果日军飞机不来,这许多宝贵的柴油又白白耗费了。

章达人长长叹口气,用手将额前一撮乱发撩到脑后,不无感伤地对赵民权道:“我此次到汉口,恐怕一时难以回来了,公司的一切,全拜托您了!日后,前途莫测,形势险恶,还望老兄多自珍重呵!”

民权道:“达翁,兄弟和您共事也不是一日、二日,公司创业的艰难,我亦深有感受,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兄弟当以千分万分的努力!”

章达人苦苦一笑:“恐怕也难。德罗克尔公司系英人产业,日本人都不放过,我中国公司怕就更难维持了!”

“也不尽然”,民权略一沉思道,“英人支持中国抗战,英日两国早有龃龉,而德国则是亲日的,日德两国缔结了日德反共、防共协定,实际上这个协定就是个联盟条约,两国关系非同一般,日军对德人的产业决不会贸然下手。我担心的是刘人杰,设若此人完全倒到日本人怀里,叛卖公司,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章达人胸有成竹地道:“这倒不必担心,我章某还是对得起他的,谅他不会,也不敢走到这一步!”

民权固执地问:“假如出现了这一步怎么办?假如日本人看出了破绽,准备武装占领呢?”

章达人恶狠狠地道:“那就进行爆炸!把西严、田屯的出煤井及主要用于生产的地面设施炸毁它!西严、田屯两矿的采矿炸药还有四十多吨吧?足以把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炸药没有四十多吨了,章秀清的游击队取走了一些造土炸弹,这事您知道的!炸日军汽油库就用了我们公司的炸药。不过,炸毁生产井和主要设施,还是绰绰有余的!”

章达人点点头:“和章秀清的关系还要注意维持,若是真走到炸矿这一步,还要请他的游击队配合的,我们的矿警队靠不住,大队长龚毅已经准备开溜了,公司发了双薪,才勉强留住他。”

章达人停住脚步,侧转身面对赵民权,任凭晚风扑面吹拂,两眼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凶恶的光泽,咬牙切齿道:

“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炸矿!不见输赢,我们不能下赌场,炸矿的命令,只有我章某能下达,其它人不行!就是蒋委员长也不行!我到汉口后,即用电台和你们联系,公司的情况,你们要经常向我本人报告!”

拍拍赵民权的肩头,章达人的目光柔和了些,口气也变得婉转了:

“民权兄,我这决不是信不过你。危亡关头,你能挺身而出,足见你的忠,你的义,我章某还能说什么呢?从这月起,公司将给您发双薪,一份在公司领,一份我按月给你存入汉口银行。你在汉口的家眷,我当派人照料,你尽管放心!”

民权颇为感动,由衷道:“难为达翁想得这么周到!如此,民权就是长眠九泉之下亦无牵挂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夜幕遮掩了世间的一切,星星呈现在浩渺的空中,仿佛一双双忧郁的眼睛,凝望着苦难的大地。一轮薄月轻风一般从铅黑色的矸石山背后飘了出来,好似无根的浮萍,摇摇摆摆,象要从天上掉下来。

“达翁,回去吧,天不早了!”

章达人没有答话,凝神天外,思绪万千:“一轮明月从亘古照耀到今天,窥见了多少世间的秘密,目睹了多少朝代的兴衰荣损?!”接着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李后主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章达人摇摇头,眼眶湿润了:“不堪回首呵!”

民权劝慰道:“李后主毕竟是亡国之君,复国无望,才如此感叹。达翁倒不必自忧,即使失去了煤矿公司,我们还有汉口的产业,况且,国府从自身利害考虑,也容不得日寇如此猖獗,一定要千方百计收复失地的!”

“但愿如此!但愿!”

“回去吧,达翁,明日一早,您就要启程了!”

“好吧!”

二人默默向回走,路旁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变了形。西严镇已实行了灯火管制,入夜,已是一片黑暗,惟有公司矿墙内依赖着卐字图案的保护,尚可保留一点可怜的光明……

走进公司大楼没一会儿,位于东护矿河边的锅炉房的汽笛拉响了。片刻,墨蓝的天空飞过两架日军飞机。飞机似乎不是专程拜访西严镇的,既未俯冲扫射,也未向地面投弹,它飞得挺高,掠过天空时的声音也很小,象两只慈善的蚊子在有气无力地哼哼。

一切迹象都表明:国军守不住徐州,西严矿区的沦陷近在眼前。

五月一日,突破我防线之日军一千余人,沿西严矿运煤铁路长驱直入,五月二日,其前锋已到达距西严镇三十余里的范庄、马寨。五月二日夜,西严矿区及邻近三县游击队、民团、大刀会领导人汇集西严召开紧急联席会议,决定集中全部民间武装在西严镇外十五里处的黄河故道大堤堵截日军,进行“西严会战”。

五月三日晨,万余民众手执钢枪、铁叉、长矛、大刀,密布在黄河故道一侧的漫山遍野,欲和日军决一雌雄……